翰林的地位可是相當尊貴,即便是窮點,也屬於高級知識分子。徐世昌居然願意去軍營謀事,跟“丘八”混在一起,無異於自降身價。
滿朝文武都覺得徐世昌腦袋進水了,徐卻在心裏默默祈禱:既然仕途不順,不如賭一把,如果袁世凱是支官場潛力股,咱就賺翻了。
對袁世凱而言,他當時尚未發跡,有一個翰林來當秘書,對提高身價無疑有莫大的好處。也極力邀請徐大哥到軍中。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朝廷很滿意這小哥倆的表現,勉勵他們“好好幹”。
在天津小站的時候,徐世昌總攬全軍文案,正式職務是“文案總辦”,人稱“徐師爺”。袁世凱對他言聽計從,任何場合見麵都以大哥稱之。血氣方剛的士兵們對“翰林”存在著與生俱來的景仰,均當徐是恩師。
徐世昌本是讀書人,加上異常勤奮,很快編寫出《新建陸軍兵略存錄》及《操法詳晰圖說》十三冊。在中國最先提出了較完整的近代化軍事理論,並製訂了中西結合的軍製、法典、軍規、條令及戰略戰術原則。他也很注重政治工作,時不時與中下層士兵交心談心,深得官兵擁護。
如果說北洋新軍中袁世凱是軍長,那麼徐世昌就是政委,兩人文武相得益彰。
徐世昌還參與了兩件大事,直接影響了袁世凱的人生。
第一件事,動用三寸不爛之舌救了袁世凱。
袁世凱略顯剛愎,某次因克扣年餉、誅殺無辜被人告發。軍機大臣榮祿負責查辦此案,這榮祿心狠手辣,對漢人一直心懷戒備,撈到機會就準備對小袁下黑手。幸好徐世昌在中央呆了十年,各方麵口碑都不錯。他不知找了多少人說情,總算勸得榮祿放了袁世凱一馬。袁得以“乞恩姑從免議”,對徐感恩不盡。
另一件事,便涉及到譚嗣同之死。
戊戌變法的時候,譚嗣同夜見袁世凱,要袁“誅榮祿如誅狗。”袁世凱想起“軍師”徐大哥之言:“帝(光緒)雖一國之主,然當政日線,勢力薄弱;後(西太後)則兩朝總持魁柄,廷臣疆帥,均其心腹,成敗之數,可以予卜。與其助帝而致禍,寧附後而取功名”。
袁世凱一世梟雄,早看出了朝廷的弊端,知道變法圖強是唯一出路,故而與梁啟超、譚嗣同走得很近。但大哥徐世昌比他冷靜得多,指出當前主要矛盾不是變法的問題,是帝後兩黨爭權!一著不慎,很可能便人頭落地!
在義與利的選擇上,徐世昌的建議起到了作用。袁世凱思量再三,當夜便向榮祿告密,結果光緒帝被囚禁,戊戌六君子魂斷法場。當時有民謠罵袁曰:六君子,頭顱送,袁項城,頂子紅,賣國黨,邀奇功,康與梁,在夢中,不知他,是梟雄。
換個角度思考,如果徐世昌極力慫恿袁世凱支持新黨,曆史是否會呈現另一副畫卷?
當然不會,當時袁世凱羽翼未豐,實力根本無法與後黨抗衡,貿然一擊,隻可能是玉石俱焚!
在大哥的指導下,袁世凱平步青雲,一直幹到直隸總督兼軍機大臣,相當於中央軍區司令兼國防部部長。袁發達之後也大力推薦徐世昌,1907年,東北改設行省,徐被朝廷派為欽差大臣兼東三省總督,奉天巡撫唐紹儀、吉林巡撫朱家寶、黑龍江巡撫段芝貴都是袁之嫡係,袁給他們傳話“徐是我的大哥,他說啥,你們就得聽啥!”
東三省在十年之內連遭俄、日幾次洗劫,國土大片淪喪,民間滿目瘡痍。徐世昌一到任,就實行政體改革,設“行省公署”,各司與督、撫一起辦公,簡化手續提高工作效率。對貪官汙吏則嚴厲打擊,上任數月,東北官場河清海晏。
與此同時,他還招賢納才,尤其重用“海歸”,東三省“一隅之地,人才濟濟”。
為了改善財政,徐世昌大力興辦實業,設銀行,開商埠,聘洋員,引外資,但不設租界,確保主權。兩年時間,東北麵貌大變樣,清廷親貴載濤“自歐考陸軍歸國,經奉天(今沈陽)見馬路、電燈、軍警無不備具,街市煥然一新,乃宿公署,儼然歐式,益服世昌新政經畫,非它省疆吏所及。還朝即力薦其值樞府焉。”世人稱為“徐世昌新政”。
在維護領土主權等原則問題上,徐世昌也寸土不讓。據記載,某次日本人在圖門至六道溝90餘裏釘立木樁,暗將我國領土劃入韓界(韓界為日侵占),徐當即令部下帶人連夜拔去,並釘立標識記上華名裏數,使日人目瞪口呆。
徐世昌政績卓越,清廷一再封賞,但他處事謹慎,既辦新政,也不疏遠舊派,他年輕時就當過師爺,知道官場的潛規則:做出成績是必須的,太囂張會死得很快。盡管他在東北是一手遮天,到京城對朝中各位王爺卻是畢恭畢敬,“炭敬”“冰敬”(地方大員給中樞權貴奉上的防暑費和烤火費)相當豐厚,滿朝都知道徐世昌是一隻“水晶狐狸”。
光緒帝和慈禧相繼去世後,滿族親貴排擠袁世凱,老袁被卸下兵權,回老家“養苛”。徐世昌為避嫌,主動請辭。他本就跟袁世凱是一體的,可謂榮辱與共,與其讓朝廷懷疑,不如以退為進。徐世昌的謙卑讓清廷權貴很滿意,愛新覺羅家族認為徐忠心可鑒,不僅沒降他的職,反而升他擔任“皇族內閣”協理大臣。協理大臣的地位相當於副總理,僅有兩個漢人,足見徐之受器重的程度。
武昌起義後,北洋軍不聽調遣,袁世凱托徐世昌多多美言,徐便極力“助袁出山”。
當初一起到天津小站練兵,二人“一起扛槍”;袁被逼下台時徐請辭,可謂“一起下崗”;此次二人再度聯手,那就沒這麼簡單了,一定要“分贓”。
袁世凱耐不住寂寞,不斷像徐世昌打探消息,徐世昌深諳中庸之道,建議:“兄弟你先別急,等湖北先亂一陣,借以增加己方的籌碼。要是你忙著出山,朝廷便會起疑心!”
經過大哥的點撥,袁世凱恍然大悟,對外聲稱“足疾未愈”,扮起了影帝。
清廷權貴被革命黨鬧得心驚膽戰,認為唯一能放心的便是徐世昌了,隨即加封徐為“太傅太保”,並委派徐微服探訪袁世凱,摸底。
接下來的戲就很好演了,袁唱黑臉,提出“六大條件”,讓清廷退位、南北和談等等,徐唱紅臉,建議清廷退位,走向共和。
徐世昌本是傳統的儒生,具有嚴重的忠君思想,為何會對救主起了反心呢?
他雖然迂闊,卻不糊塗,在東北辦新政的時候,其思想便轉變了許多,看出了腐朽的清王朝已經抵擋不住時代潮流的衝擊。南方各省已然獨立,如果清廷不采用和平方式下台,很可能會導致大規模的內戰——適時生靈塗炭,不幸的又是誰呢?
如何逼清廷退位,也是徐世昌的妙計——讓段祺瑞領銜,以北洋將領64人聯名、發電要求清廷“立定共和政體,否則以兵隨之”。
1912年2月12日,清廷正式下了退位詔書:
“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於前,北方諸將亦主張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何以忍因一姓之尊榮拂兆民這好惡。是因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思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為公之義。”
……
“袁世凱為總理大臣,值此新陳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
大清王朝正式退出曆史舞台,但行文卻留足了麵子,尤其值得一書的便是最後一段話,以超然的姿態肯定了袁世凱的“豐功偉績”,也暗示天下“江山交給袁世凱了,任何人不得覬覦!”這段話便是徐世昌“硬塞”進去的,清廷權貴們大多恨袁世凱養敵自重,哪願賣這麼個順水人情?虧得徐世昌多方說項:共和是大勢所趨,與其讓亂黨當權,不如交給舊人,到時每年敬奉朝廷的薪金也好說。
袁世凱出山、逼宮、掌權三部曲,導演都是徐世昌。清廷退位次日,徐世昌就宣稱隱居,自言“老朽無能,對不起朝廷”。其所作所為,完全符合儒家之標準“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也有曆史學者提出疑問,辛亥年間以徐世昌的聲望與才幹,完全不需要請出袁世凱,他大可以親自統領北洋軍團與南方談判——而且清廷對他的信任度遠大於袁世凱,如果徐世昌出頭,民國大總統非他莫屬,憑他的作風和人品,也不會出現複辟。
徐世昌卻有著自己獨特的哲學:非不能也,是不為也。如果由自己領銜逼退清帝,是為不忠;拋卻義弟袁世凱,是為不義;不忠不義,如何使天下讀書人心服?
將袁世凱推到了最高位置,徐世昌卻退到鎂光燈後。直到三年後,袁世凱徹底剪除了政敵,徐世昌方出任北洋政府國務卿,隻是此刻的袁世凱已野心膨脹,鐵了心想當皇帝,大哥的話已經聽不進去了。
導演“帝王戲”
袁世凱緊鑼密鼓策劃當皇帝的時候,徐世昌一直冷眼旁觀。同僚讓他談談對時局的看法,他便淡淡說道:“此事何必問我,有楊度就夠了。”袁世凱憋得難受,一次召徐世昌麵談,問徐:“勸進之事,大哥知道麼?事可行麼?”徐沉默片刻,道:“不知此事。”袁說:“外間宣傳日久,你哪能不知道呢?”徐答:“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袁默然,也不再為難這軍師大哥,隻要徐不跳起來反對,就夠了。
徐世昌雖不表態,但在日記中大發牢騷:“人各有誌,誌在仙佛之鄉者多,則國弱;誌為聖賢之人多,則國治;誌為帝王之人多,則國亂。”
對老兄弟的荒唐行徑,徐世昌異常失望,為了輔佐袁世凱,自己可謂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可惜結果實在是始料未及。袁的心中不在以民意為重,隻想經營他的“家天下”,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好說的?
1915年10月,袁世凱正式“登機”,徐世昌稱病請假在家。袁也不好意思讓大哥“參拜”自己,取消了其國務卿的官職,特封他與張謇、趙爾巽、李經羲為“嵩山四友”,仿漢高祖時的“嵩山四皓”,上朝賜座,每月送錢。
徐世昌一直不表態,既不推辭,也不感謝。直到蔡鍔從雲南起兵護國,徐才對老友楊士琦微笑著說:“我早就知道,楊度這樣做行不通!”楊士琦愕然:“幾個月來,這才見您破顏一笑。”徐悠悠道:“項城冥頑,哪裏聽得進我之勸解啊!他不聽我的話,肯定得吃虧!”
楊士琦很奇怪:“那不一定,您當初要是極力阻止他,憑您的威望,也不至於鬧到現在這地步。”
“何必鬧分裂呢?都是老兄弟。”徐世昌歎了口氣,“他當我是軍師,我就認真為他參謀,他重用楊度這群人,我不吭聲就是了!”
後世也有這樣的假設:袁世凱稱帝的時候,北洋三位大員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均不讚成,也沒明確表示反對,如果徐世昌振臂一呼,袁世凱也許真鬧騰不起來,也不會引起南北多年動亂。
可惜徐天生就是個幕僚,“為明主盡忠”的思想一直纏繞在他身上:逼退清帝已經不忠了,何必還不義呢?如果政見不同,就獨善其身吧。
南方各省獨立,北洋大軍不聽指揮,袁世凱皇帝夢破。1916年2月,袁世凱請人將大哥徐世昌、心腹段祺瑞找來商議善後,請柬寫得相當謙卑:“請兄念在十幾年之老交情上,務必發駕。”徐道:“何至於此。”
當晚,袁世凱見到徐、段二人,苦笑道:“兩位要幫我個忙好。”徐世昌冷場了半天之後,吐出三個字:“取消吧”。袁無奈:“兄以為當,即傳命發出矣。”
第二天,袁世凱發布命令,宣布取消帝製,仍稱“本大總統”,再命徐世昌為“國務卿”。二人退到當初的關係。
隻是西南各省已不再認可這老哥倆:袁已稱帝,就不再是民國總統,哪有幹不成皇上還能當總統的好事?
北洋將領們也紛紛附和。袁世凱不知該如何應對,求救於徐世昌。徐一片茫然,為了維係北洋團結,他想出了一個超級怪異的方案:不如還政於清室,袁退居“總理大臣”,行“君主立憲製”!
已經退位的清廷太後卻嚇了一跳,拖人帶話:“請徐太傅別再折騰我們孤兒寡母了,前些年他跟袁項城玩了咱一把,現在又想把我們拿出來,架在火爐上烤啊!”
時過境遷,徐世昌的“妙計”已經安不了天下,他自慚不能為老友出謀劃策,推薦段祺瑞擔任國務卿,掛職而去。
袁世凱又急又病,不久便一命嗚呼。據說袁臨終前召徐世昌托付身後事:“吾輕信人,方至此也……所顧慮者,孤兒寡婦之生命耳。餘死之後,君當顧念交誼,盡力保全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袁世凱的意思是:大哥,我被一群小人忽悠了,才落得這麼個下場。我就要走了,擔心的隻是幾個老婆和一堆孩子,你幫我好好看著啊!
徐世昌無言,隻是默默點頭。
袁死後,北洋將領們全麵分裂,基本屬於三大塊:皖係、直係和雜牌軍。
皖係都是安徽人,以段祺瑞為主,占據浙江、湖南、山東、福建、安徽等省;直係馮國璋為首,勢力在直隸、江蘇、江西、湖北;其他雜牌則以盤踞徐州的辮帥張勳為主。
大總統屍骨未寒,段祺瑞、馮國璋、張勳三大派就開始爭權奪利。段祺瑞建議把黎元洪請出來當傀儡,馮國璋不予置否,張勳主張“還政清室”。商量了許久也沒個定論,眾人便請“恩師”徐世昌主持大局。
因為袁世凱的身份問題,出現了很古怪的局麵:如果袁是以“總統”身份去世,那麼按《民國約法》,袁的五年任期(從1913年被正式選為大總統算起)未滿,繼承者應該是副總統黎元洪;如果袁是以“皇帝”身份駕崩,他的“遺詔”裏寫了三個人的名字,徐世昌、段祺瑞和黎元洪,也就是說幸運五十二,誰都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