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壯的家族史,永遠的老父親。
我爸是個孤兒,是被太行山上的一個老獵人養大的。老人給我爸取名為“郝二鐵”。
二鐵13歲那年,老人生了場大病,後來從症狀判斷可能是肝硬化之類的絕症。當時正是軍閥混戰的三十年代,哪裏會有山裏人看病的地方。
一天,老人讓二鐵多拾些幹柴回來。二鐵挑回來兩擔柴,老人說不夠,讓他繼續去拾。二鐵一連拾了兩天柴,老人覺得夠了,就讓二鐵把柴壘成一個中間留空的圓圈。
壘好之後,老人把柴堆推開一個口子走進去,又用柴把自己剛才推開的口子壘好,然後坐在柴中間,讓二鐵拿火鐮來。
二鐵嚇懵了,問老人:爹,你要火鐮作甚?
“爹不想活了,死逑算了。”
二鐵嚎啕大哭,磕頭搗蒜地求老人不要這樣。
老人覺得反正活不長了,與其活受罪,不如早點死。二鐵哭道:要死也不能這麼死。
老人說:咱是沒根的人,不用花棺材錢,燒成灰,灑在山上就行了。
二鐵哭得幾近暈厥,跳進柴堆,要和老人一起死,被老人狠抽了兩耳刮子,扔了出來。父子倆糾結到最後,老人死意已決,叮囑二鐵鹽罐子下頭還壓著五塊銀元。在讓二鐵走遠一點後,老人點火自焚。
拾掇完老人的骨灰,二鐵揣著五塊銀元下了太行山,走到黃河岸邊的柳灣鎮。當時這裏是共產黨的根據地,民兵連長梁雙將把二鐵編入抗日兒童團,讓二鐵從此過上了有組織的生活。
二鐵很能幹,膽子也大,曾多次被派到日寇占領的縣城送情報;15歲時和日本人在高粱地拚過刺刀;17歲被馬步芳的隊伍抓住,嚴刑拷打下,一字未招……
1949年,23歲的二鐵在天安門廣場接受了毛主席的檢閱,後被任命為柳灣附近的井泉鄉鄉長,並迎娶了雙將的妹妹,啞巴姑娘梁三女為妻。也就是我的母親。
二鐵不識字,但對共產主義極為信仰,某種程度甚至超過了對毛主席的崇拜。二鐵常在家裏的飯桌上由衷地讚美共產主義太好了,大家人人沒私心,勞動一起幹,好飯一起吃,好日子一起過,紅火熱鬧,美得很。
共產主義還沒來,“文革”先來了。舅舅雙將和父親二鐵作為當權派被造反派抓了起來,而造反派的頭子武喜正好是舅舅的仇人。
當年一聽說日本鬼子要來柳灣鎮掃蕩,老百姓都會逃到附近的山上,隻有雙將和兩個民兵會留下來。他們留下來不是要打日本人伏擊,而是在鎮上巡邏抓小偷。前兩次日本人來掃蕩,柳灣鎮的人提前跑光了,誰知道小偷趕在日本人掃蕩之前,先行把空無一人的鎮子掃蕩一遍。
每次我想到這個情節,總是敬佩小偷的專業精神,真不得了,聽著遠處傳來日本人的皮靴聲,還能開開心心地偷東西,非人的心理素質,不踢足球可惜了。
果然,雙將在巡邏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了鬼頭鬼腦的武喜,於是朝武喜的屁股開了一槍。正是這一槍,讓武喜從此走路有點瘸,也讓武喜在成為造反派頭子後,半夜把抗日英雄雙將用麻袋裝起來,捆在自行車後座上,駝到黃河邊,像扔垃圾一樣把麻袋踢進黃河。
雙將離奇失蹤後,父親聽到了武喜騎車丟麻袋的傳聞,於是從被關的地方跳窗而逃,拿著菜刀衝到武喜家,連砍了武喜五刀。
武喜命大沒死,父親被打斷腿後關進監獄,被取消了共產黨黨籍,一直關到文革結束,整整五年。
謝了頂的父親從監獄出來後,兒童團團長、少年抗日英雄、年輕鄉長的履曆統統算是作廢了,他成了無業、無地、無黨籍的破落戶,家裏有個啞巴老婆和五個上不起學的孩子,比他的獵人養父都慘。
父親先是在鐵廠幹苦力,1981年,聽廣播裏說溫州有人靠貸款買汽車跑運輸富起來,父親以自己想問題簡單的一貫作風,趕緊跑去當地銀行貸款。當時銀行正愁貸不出去款,讓父親找了個人擔保,貸給他一萬多塊錢。用銀行貸來的錢,父親買了輛東風,領著大哥開始跑運輸。
1981年底,上頭害怕改革的步子邁的太大,出台了一係列經濟緊縮政策,有一條就是不允許個人購買汽車、拖拉機、機動船等大型機動工具從事販運。受這條政策影響,當時溫州著名的“八大王”,像什麼“五金大王”、“日用品大王”啦,入獄的入獄,外逃的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