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儒、墨、道、法對曆史的看法,總的來說,墨家代表了最堅定地回到專家時代的古老傳統去的保守主義態度。墨子是宋國人,殷商舊族的後裔,是當時一位很有名的工程技術專家和科學家,他不僅繼承了專家時代的科學精神,而且希望把專家時代的治國辦法用來解決、處理新時代的新問題。尊鬼事神是專家時代最明顯的特色,墨子也極力主張“天誌”和“明鬼”,隻不過殷商時期的鬼主要是管理與生產有關的自然天道,而墨子之尊鬼則是希望用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鬼來控製、監督和恢複已經混亂不堪的社會生活秩序。專家時代生活匱乏,各級統治者不僅生活儉樸,而且親自參加勞動,墨子也堅決主張王公大人要勤儉節約,參加勞動。……不過詳細地討論墨子的專家治國思想不是這裏的任務,需要指出的是,由於他沒有意識到時代所發生的極其深刻的變化的性質,所以盡管西周的“德治”已經禮崩樂壞,但簡單地回到過去的古老傳統更是不可能。雖然墨子以傳統相號召在當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一時號稱顯學,但畢竟隻是古老傳統的回光返照。隨著農業穩定性的獲得,農業經濟取得了小農經濟這種自然經濟的形式。生產再不需要專家的指導和引領了,農業社會的專家時代已經一去不返,專家時代“小國寡民”的意識形態更不可能解決新時代地廣人稠條件下的新問題。墨學不僅很快就衰落了,而且成了與專家時代一樣堙沒無後的絕學,隨著墨學的絕沒,中國文化中專家時代的科學精神也隨之失落,墨學的命運是必然的,但又是發人深省的。
道家對於曆史的態度是一種遊離的若即若離的態度,就像他們對於現實的態度一樣。老子把曆史的發展看作是一種墮落,這一點和儒家是一致的,但他對這種已經文明了的現實持一種拒斥的態度,他一方麵拒斥文明的這種發展,主張回到專家時代的小國寡民狀態,但他在回歸傳統這一點上並不像墨家那樣徹底,他並不認為專家時代的尊鬼事神和勤勞節儉能夠重建禮崩樂壞的社會秩序。相反,他把周公的“德治”思想發展成為一種係統的實證精神很濃的政治學體係,他主張用一種本於“道”的“德”的方法來解決紛亂的社會問題,但他的“德”與孔子“德”完全不同,他對人性的善明顯不抱樂觀的態度,所以他反對教育而主張愚民,但他也意識到愚民並不一定總能奏效的,所以愚民之外,老子認為還要輔以“德”的手段,老子的德實際上是統治術和權謀。可以大致地說。老子雖然一方麵主張回到傳統時代,但隻是希望回到傳統時代的小國寡民以減少紛亂,而另一方麵對專家時代的意識形態則進行了全麵的改造,他在汲取《洪範》“三德”和周初“德治”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套處理現實社會問題的政治學思想,這一點他比墨家的態度要現實得多。正因為老子對於現實問題的這種現實主義態度,道家在後世中國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就成了理所當然的。
法家則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他對儒、墨對於曆史的理解都持懷疑和否定的態度,甚至可以說,其對於整個曆史都是持虛無、懷疑和否定態度的,就像其對人性持否定的態度一樣。對於現實的社會問題,法家一方麵獎勵耕戰,主張發展生產,鼓勵家庭小型化,其家庭小型化的策略尤其表現了法家的現實主義精神和對於時代生產狀況的清醒把握。隻有在農業的穩定性充分呈現之後,家庭才有可能從家族中析出,小型的核心家庭才有可能而且有益;另一方麵,對於社會秩序的重建,法家主張以刑、賞為二柄。不過,他們對於勸善並沒有太大興趣,因為他們對人性持否定和懷疑的態度,陰謀詭計與嚴刑峻法是其拯濟時艱、恢複秩序的主要手段。法家與道家在思想淵源上的關聯是顯而易見的,但法家拋棄了道家對傳統時代朦朧而美好的記憶,他們也因此拋棄了理想。法家是冷峻而徹底的現實主義者,但他們同時也近視和目光短淺,他們的目光短淺的現實主義不僅使他們對於過去缺乏美好的記憶,而且對於未來也沒有美好的憧憬和希望。但沒有理想的現實主義是令人窒息的,單純的法家治國也因此必然行之不遠,秦王朝的早夭絕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