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過行商之後,欽差拿出那份專給夷人的諭帖——《諭各國夷人呈交煙土稿》,責令行商伍紹榮拿給洋人看,並教導他們學習和體會文件精神,限時也是三天。我替洋人們體會了一下,文件精神很豐富:
第一,天朝準許夷人來廣州通商,讓爾們發大了。這是大清皇上對夷人的恩惠。再不知錯就改,天朝就要封港了。
第二,天朝聽任夷人販運茶葉大黃,又是一恩。傳說夷地土質堅剛,風日燥烈,夷人每天以牛羊肉磨粉為糧,食之不易消化,大便不通立死,中國的茶葉大黃乃爾等消食通便之神藥。
第三,天朝原先法令較寬,沒怎麼管過鴉片貿易,但今天“人心所共憤,天理所難容”,大皇帝也“震怒”了。念夷人係遠人,“不忍不教而誅”,趕緊把鴉片呈交出來,從此做個良夷,立地成佛。
第四,“聞該夷平日最重一信字”,隻要交了鴉片,以前的壞事就概不追究了。但洋人須出具漢夷兩種字體的合同甘結,保證以後再不夾帶鴉片,“如有帶來,一經查出,貨盡沒官,人即正法,情甘服罪”。認罪態度好,簽了具結的,本大人有獎。
第五,表白自己對夷情的了解程度,並且因此才做了欽差:“本大臣家居閩海,於外夷一切伎倆,早皆深知其詳,是以特蒙大皇帝頒給平定外域屢次立功之欽差大臣關防。”
這話說得有些過了,外夷伎倆,林公哪裏知道啊!不但不知道,還誤導皇上,讓他在錯誤的決策上一錯再錯!
第六,向夷人表白自己的禁煙決心:“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斷無中止之理。”
你想與鴉片相始終,皇帝的意旨擺在哪裏?一句話,皇上叫你撤你就得撤。
第七,天朝百姓跟夷人急了,那可不是玩的:“察看內地民情,皆動公憤,倘該夷不知悔改,惟利是圖,非但水陸官兵,軍威壯盛,即號召民間丁壯,已足製其命而有餘”。
後世有些學者據此評價林公具有較高的民本思想什麼的,我覺得有些胡扯。實際上,天朝的封疆大吏們沒有一位對民間丁壯是放心的。琦善說“粵省民風,澆薄而貪”,認為廣州百姓除了專業做漢奸者之外,其他百姓與夷也相處得不賴,不是漢奸就是準漢奸。(《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第二冊,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777頁)說得也對,封建政府按以往的經驗,深刻明白,人民,唯有人民,才是他們的真正敵人!林則徐在廣東招募水勇五六千人,但對他們的評價是:“當防夷吃緊之時,恐其輩被他們勾作漢奸,或為盤運鴉片,利之所在,不免爭趨。仍惟收而用之,在官多一水勇,即在洋少一匪徒。”(《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鴉片戰爭》第二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7頁)於是,厚資重賞雇傭獎勵這幫水勇前去燒殺夷人,以達到“以奸治奸,以毒攻毒”的一箭雙雕之計。
問題是,夷人也不是那麼好唬的,英國的一個鴉片商安德森在戰前向自己的政府介紹天朝國情,“一般人民並不喜歡他們的政府”,所以他建議英軍出兵天朝時,一般情況下不要損害中國人。(《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鴉片戰爭》第二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63頁)而英國侵略軍初到廣東,走的也是安德森路線,在大街上貼下告示:“向中國人保證,這次遠征對於和平居民並無惡意,遠征完全由於林則徐虐待英人而起,大軍所攻擊的,僅僅是政府的官員、軍官以及兵士。”(《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鴉片戰爭》第五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頁)這一手,把天朝的封疆大吏們氣壞了,耆英與伊裏布報告上海一帶情況說:夷人“張貼偽示,本國與百姓毫無戰爭,最願彼此和睦,廣開通商之路,但大清官兵不肯議和。此等鬼域伎倆,尤令人憤滿胸懷。”(《籌辦夷務始末·道光朝》第四冊,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024頁)
怎能不氣得慌呢?天朝的實踐雖然不咋地,但理論上,卻大力宣傳百姓的政府愛百姓,政府的百姓愛政府呢。英夷居然看穿了這把戲,愣生生要把政府與百姓分開,何其毒也!
第八,要行商傳諭英商,三日內交出鴉片。如果辦不到,不用說這些行商就是漢奸了,將從他們中挑出一二名,殺頭抄家!
漢奸頭頭伍浩官和一幫大小“漢奸”震驚了,他們發現林大人玩的是真格的,而且這種玩法很別扭,林則徐製裁英商,手中的人質卻是中國商人,這在世界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
滑稽的是,在被欽差訓過之後,一幫“漢奸”還真跑英人商館去了,看來,真把洋人當成他們的保護神了。此時的商館內,洋人們還有人在給欽差大人估價呢,認為三十萬兩銀子大約能買通。這個價格和提議被伍浩官否定了。問題是,夷人直到此時仍不相信欽差是玩真格的,因為按照他們的經驗,天朝官員從來沒有玩過真的。還有,商務監督義律此時尚在澳門,商館裏的英商群龍無首,他們的體製有個毛病,那就是民主,大狗叫,小狗也叫,吵了半天,還是沒個結果。後來,一位美國商人站出來了,說他剛剛見了伍浩官,對方已恐懼到了極點,這不可能是裝出來的。他說:“要記住,由於目前的問題而喪失的財產,可以不費力地很快再賺回來。但是血一旦流了,就像潑在地上的水,那是收不回來的……目前的局勢直接危及我們的同伴的生命,他們還是我們的朋友,我們的鄰居。我們雖然有時詛咒他們,但是我們決不能忍心把我們委托人的錢袋看得比他們的腦袋還重。”(張馨保:《林欽差與鴉片戰爭》中譯本,福建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40~1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