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一六七○年三月十二日

鄂圖曼帝國古魯薩(塞爾維亞地區)

“母親,他們也會來我們家嗎?”小女孩透過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往外看,眼睛緊緊盯著街上的士兵在雨中一家一家走過。從樸素的穿著與簡單的武器判斷,他們隸屬土耳其占領軍的支援部隊,大概是從另一個村子來的誌願軍。小女孩的頭左搖右晃,想避開玻璃上的髒汙,柔和的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

“也許會,怡卡。”母親走到她身後,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楊亞無法理解女兒的興奮,但也沒有害怕陌生人的理由,二十八歲的寡婦與八歲小女孩沒什麼好招惹的。她歎了口氣,整了整女兒深棕色的粗衣,把梳成辮子的黑發端正地放到背後,同時打量著別家桁架屋的窗戶,看見窗後偶爾閃現恐懼的臉孔。想要走出房子跟士兵說話的人,被人用粗暴的手勢擋了回去。

怡卡隻迅速抬頭瞥了她一眼,不想將那些士兵看漏了。“我可以跟他們一起走嗎,母親?”

楊亞驚訝地看著她,甚至不由得笑出聲來。女兒年歲漸長,越來越天不怕地不怕,全村都知道她渴望冒險。“他們不會帶你走的,我的小花,因為……”

一個身穿盔甲的男人正往這邊走來,望向她們孤單地矗立在街尾的小屋。這引起了楊亞的注意。接著他從裝飾華麗的戰馬背上躍下。土耳其禁衛軍!她驚恐地發覺,從特殊的服裝上可辨認出他屬於那可怕的精銳部隊。事實上,禁衛軍禁止騎馬,但這裏遠離君士坦丁堡與蘇丹,所謂天高皇帝遠,所以他們允許自己享有特殊待遇,這點楊亞了然於心。

禁衛軍呼喊一位身後有人撐傘護衛的東方服飾男子,兩人交談起來。支援部隊裏有禁衛軍非比尋常,情況多半也不妙。通常禁衛軍禁止與平民接觸。不過,他們對諸多規定置若罔聞,以便獲取財富和權力。

“為什麼他們不會帶我走,母親?”

楊亞陷入沉思。她曾經聽說過一個字,但他們的語言沒有相對應的說法,隻能說明個大概,意思是說,土耳其禁衛軍是“非自由人”,純粹為戰爭而生。有個禁衛軍出現在村子裏讓她惶惶不安。

“他們不喜歡小女孩。”楊亞回答得心不在焉。她觀察著不遠處發生的事情,奇怪的不適感持續在她體內蔓延。應該沒有理由這樣。在土耳其人統治下幾乎沒什麼不便,隻要繳租金與稅,法納爾人——希臘出身的官員——與伊斯蘭法官就不會來打擾村子。楊亞已經交了租金,昨天才交的。

這一區的居民絕大多數是基督徒,占領者雖然沒有強製居民改變宗教信仰,但塔樓上的鍾決不允許用來召喚信徒做禮拜。理由是,鍾聲會冒犯穆斯林的耳朵。有些教堂塔樓被迫改小,不可高過清真寺的宣禮塔。

她居住的小城裏沒有宣禮塔,塔樓安然無恙地聳立著。有些村子完全改信伊斯蘭教,因此沾上好處。這些士兵鐵定來自其中一個村子。

當然,一直讓人不安的就是“男孩稅”,即基督徒家庭必須交出家裏最年長的男孩給蘇丹,訓練成為禁衛軍。難道那是士兵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可是你總說我比較特別啊,母親。”怡卡輕聲反駁。她忽然拍一下手,因為她看到禁衛軍穿越被風吹亂的雨幕,朝她們家走來。“也許他們會為我打破先例?”

“你實在太好奇,光這一點他們可能就受不了,何況你也看見他們把人趕進屋裏。”楊亞俯身向女兒。“土耳其人不是朋友,這點千萬不要忘記。”

沉重的靴子步伐聲趨近門口,門上隨即響起重物的敲擊聲。楊亞很快圍上暗棕色的披肩,把深褐色頭發上的帽子戴得更牢固一點,然後趕緊走到門旁。“怡卡,等一下不要講話。”開門前,她小聲卻嚴厲地命令女兒。

燭光落在那男人身上,把他照得通體金黃。怡卡一見到他,整個臉都亮了。門前站了一個禁衛軍,符合故事中的描述,也符合小女孩夢寐以求的模樣。厚重精美的鬥篷下,鐵環釘製的鎖子鎧甲熠熠發光,上麵裝飾著許多胸飾。他戴了一頂護頭用的高頂盔,盔上有鐵環編成的護甲,用來保護脖子、額頭與臉頰。高頂盔上又有一個白氈帽罩,額頭那麵有把鑲金護鞘,手和手腕也覆蓋著長長的手甲。小女孩驚奇地注視著飾物,那一定是天才金飾工匠製作的。花紋、鏤刻的幾何圖案、鑲金的環扣與飾片,在跳躍的燭光中閃閃綻光。

禁衛軍的腰部佩戴一把彎刀,皮帶上插了兩把做工精致絕倫的手槍。武器握柄上鑲滿貴重奢華的飾物,一般隻有王公貴族才負擔得起。他右手執一麵飾有銀線與絲的圓盾,雙腿包裹在藍布織成的褲子裏,腳上套了一雙高筒靴。

怡卡不敢呼吸,仿佛這樣能防止眼前夢幻般的人物消失得像他來時那般迅速。似乎隻有沿著帽罩流下來的水才是真實的:水珠從他的臉頰滾落,在整齊的胡須上閃動。

“我們在找一個男孩。”禁衛軍沒打招呼就開口。他淺色的眼睛在簡陋的室內搜尋。“如果把他藏起來了,最好趕快招認。”他身子一低走進屋裏,帽罩碰到門框。“若被我發現他在這裏,你吃不了兜著走。”他講話沒有口音,聲音裏也沒有一絲情感。“他偷了村裏的租金。”

“我沒有藏人,這裏隻有我和我女兒。”楊亞在禁衛軍麵前垂著頭回答,她覺得對方應該沒大她幾歲。“我絕不敢違抗蘇丹的命令,伊斯蘭法官很清楚。”她心裏忐忑不安,因為她無法拿捏該用什麼態度對他說話,或者,是否允許對他說話。她知道城裏從來沒人冒犯過他。

四個士兵走進屋內,在禁衛軍示意下散開,開始搜查房間。他走過怡卡身邊,看也沒看她一眼。小女孩驚奇地看著他,眼睛舍不得移開。她有滿腹的問題!她最中意他腰際的匕首,一件超群的作品,木頭雕製的劍柄嵌著許多銀飾。圖紋與樣式閃閃動人,金色的花與卷須圖案纏繞著劍鞘,光是劍柄就是件藝術品。那把匕首與村裏男人每天上工用的有缺口的舊刀完全不同。她母親嘶噓作聲,命令她留在身邊,但她完全沒聽見。

怡卡跟著那些士兵。他們正在檢查三間小房間,打開櫥櫃,搜查大鍋具後頭,甚至連床底也看了。她保持距離,觀察禁衛軍的一舉一動,以及他們的甲胄與紋飾。

不過,士兵隻把她視為小屋內的物品。如果她擋了路,即使沒有粗暴地推開她,也像移開家具般,下意識地將她推到一旁。

那名禁衛軍偶爾以土耳其語對同伴下達命令。怡卡深深吸入那男人身上的味道,汗味、鐵味與衣料潮濕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底下卻又隱含著宜人的濃鬱香氣。怡卡為他陶醉不已:一個活生生的神話人物,直接從戰場上來到她們的家中!

禁衛軍終於停下腳步,慢慢轉向她。“有什麼好看的?”

“看您。”怡卡忘記母親先前的警告。雖然她往後退了一小步,但心裏已經準備要提出一堆問題。

母親突然站到她身後,抓住她的肩膀,強行將她推出臥室。母親抓得她很痛。

“在外頭等!”楊亞的聲音異常尖銳。她轉過身看著禁衛軍說:“我認識你。”她朝他走近。“你是布朗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十五年前被帶走的。”

男人的臉陰沉下來:“我剛才也認出你了,楊亞,不過我不確定你是否還認得我。”他空著的那隻手勾住武器腰帶,放在大馬士革匕首的劍柄旁,毫不掩飾抗拒的態度。看得出來,他不希望待在這裏。“我跟著軍團回來。講以前的語言,看見我以為已經不認得的老麵孔,讓人很不習慣。大多數人的表情不再友善。”

“你覺得意外嗎?”楊亞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不過,認出禁衛軍曾是她的兒時玩伴,不由得讓她卸下心防。“那個租金,男孩稅?”

“租金本就應該繳納。”他不讓她有機會表達異議。“而蘇丹的軍隊需要禁衛軍。但是,將來或許不會再有男孩稅,情勢有些改變。”他淺色的眼睛打量她的容貌。“你結婚了?”

“是的。”

“嫁給誰了?”

“你也認識。拉督米。”

布朗科挑起眉毛。“雖然我很久以前就離開了這裏,不過,倘若那是他的女兒,我不禁要納悶,為什麼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他。至少不像年輕時的拉督米。”

“也不是沒這種事。”楊亞暗咒自己忘了要謹慎,還跟人家交談起來。這位舊識一眼就看出她女兒最大的問題所在。這孩子為何就是不受教?楊亞感覺到怡卡在她身後壓她的裙子。“為什麼他們要你來找那個男孩?”她想分散禁衛軍的注意力。

“我來收租金。”他撇了撇嘴。“沒料到卻得來抓低劣的小偷。”布朗科朝一個士兵喊幾句,於是那個人大力跺著腳,四處檢查地板,在找有沒有空地穴。

“你女兒很好奇,又冒失,”他再度轉向楊亞,“這點遺傳自你。”

“她希望成為禁衛軍。”她微笑相對,以女兒為傲。但是看見他皺起眉頭,她的心忽然抽動一下。她左手伸向頸子,摸著垂在粗線上的半截銀色護身符。“她有時候就像一陣可怕的龍卷風。”她說得飛快。“她若是握起拳頭,主要是為了跳舞唱歌。打仗的事情,我們交給男人。”

“那麼,再過幾年,她就能進入蘇丹後宮了。”布朗科若有所思地說。“她現在已經十分標致。我會注意這個小女孩的。”

楊亞咽了咽口水。現在因為她的錯,替自己招惹來了麻煩!

“什麼是後宮?”她聽到女兒問。

“那裏住著很多漂亮的年輕公主,生活優渥舒適。你以後也許會成為世界上最有權勢的男人的妻子。”禁衛軍一邊解釋,一邊給她一個稍微友善的眼神。接著他大步一邁,伸手往屋內一揮,“你會睡在上等絲綢編織的柔軟的床上,沐浴在美麗的澡堂裏,抹上牛奶與蜂蜜保養肌膚。還有你想象不到的美食、高級糕點,想吃多少有多少。你的一切願望皆能滿足。你將是皇宮裏的大王,而不是待在這裏,”他的語氣再度摻雜蔑視的口吻,“不是被困在快要傾塌的老舊小屋裏。這裏以前還是個馬廄呢。”

怡卡沉迷在他的話語中。她深褐色的眼睛發亮,興奮地拍起手來,衣服袖子因此滑落。“聽起來好棒喔!”

楊亞當場僵住。怡卡左手腕上的水滴型火紅胎記露了出來,她忘記戴上平常用來遮掩的皮手環了。

布朗科立刻看到胎記。那紅豔,閃現著純粹的邪惡。“那是什麼?她生下來就有嗎,那個胎記?”

“怡卡,我說你應該出去。”楊亞的聲音尖銳刺耳,然後傾身向前,大力把女兒推到身後。“布朗科?”

他抬起手,環鏈當啷作響。“我的名字早就不是布朗科了,我現在叫穆罕默德,而且遵守《古蘭經》的律法與先知的預言。”他粗魯地斥責她。“她手臂上的胎記是怎麼回事?那不是燒傷,而是死神的允諾。”他逼近她。“是這樣嗎?老實招來。我很熟悉古老的傳說。”

楊亞努力壓抑升起的恐懼。“我請求你看在過去的分上,忘了在這裏看到的事,而且……”

“你的擔憂不合理,”他打斷她,直接站到她麵前,低聲且口氣惡劣地補了一句,“你最好告訴我,她真正的父親究竟是誰!”

“是拉督米。”

“說實話,你這賤人!”

誰也沒移開目光。時間仿佛暫時停滯,直到有水滴劃過兩人之間落到地板上。禁衛軍吃了一驚,抬起頭往上一看,發現龜裂老舊的天花板上濕了一塊。不過周圍地板尚未濕透膨脹,天花板的水痕應是最近形成的。

“我要怎麼才能上屋頂?”

楊亞也剛剛發現上方的水漬。“我不知道……”

他迅速將她撞向一旁,拿圓盾的手往上舉,盾緣撞擊到厚木板。

上麵響起受驚的尖叫聲,所有人都聽見了。

穆罕默德用土耳其語大聲咆哮,抽出彎刀,外頭馬上傳來回應。兩個士兵抓住楊亞,其他人把桌子移到水痕下方,爬上桌去,拿起軍刀刺向天花板的裂縫。

“放開我!”楊亞掙脫開來,跌了一跤,她趕緊往後爬到怡卡身邊。一定要把孩子帶到安全的地方!“快離開這裏!”她激動地吩咐,“躲進我們平日割草喂羊的藏身處。”她看向敞開的門,越來越多的士兵正擁進屋裏!

怡卡全身發抖,瞪著大吼大叫朝她們接近的土耳其士兵:“媽媽,那你怎麼辦?”

她在女兒額上印下一吻。“我不會有事,小花,他們很快就會查出我是清白的。在那之前,躲在藏身處不要出來。”楊亞跳起來,把孩子往門口推,但自己卻被士兵抓住。“快跑,別讓他們抓住!真相大白後,我會去接你。”

怡卡強忍住淚水,淚眼婆娑地看見兩個武裝的士兵站在門口。她沒有多想,立刻跑向左邊,跳上椅子,再躍上桌子打開窗戶,隨即縱身一躍,蹦進巷子裏。

落地時,她腳滑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她以本能用肩膀就地翻滾避免受傷。平日玩耍或在森林中探險時,她就發現自己的動作非常靈活,而現在,速度決定了一切。

怡卡在寒冷刺骨的雨中趕路,衣服一眨眼就被打濕了。她沒有往城門走去,而是走向米藍的家。米藍原本是她最好的玩伴,後來別的小孩因為她臂上的胎記與邪惡眼神逐漸排擠她後,米藍也不再與她來往。不過兩人偶爾相遇時,米藍的視線還是很和善。怡卡寧願躲進他家,因為她不知道自己得在藏身處等多久,何況夜裏城牆那邊可能潛伏著可怕的東西。

她氣喘籲籲地到達米藍家,敲敲門。米藍打開門,滿臉驚訝地盯著視她。“怡卡?”他往外看了一眼。“你一個人?在這種時候?發生了什麼?”

“他們把母親抓走了,”她斷斷續續解釋,“拜托,讓我……”

門一下大開,米藍的父親出現在門口。臉上的胡子、深色長發、棕色上衣與褲子讓他看起來像頭熊。“誰抓走她?”他手畫十字,做了一個防止邪惡眼神的巫術上身的動作。

怡卡渾身發顫。“土耳其人!”

“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米藍的父親把她推回寒冷的雨中,害她差點跌倒。“快滾!不能讓他們發現你在我家,免得拖累我們。”他喝令,然後大力關上門。

怡卡不懂眼前的狀況。米藍的臉出現在窗後,一臉悲慘。他的嘴嚅動著,但小女孩看不懂他想說什麼。

巷子裏傳來腳步聲,有人用土耳其語大叫。追捕的人並未放棄。看來她除了聽從母親的指示外別無選擇。噠噠的馬蹄聲跟著響起,她覺得那個禁衛軍也來抓她了。她曾經欽佩的英雄變成了她的敵人。

怡卡跑了起來。她不斷變換方向,邊逃邊躲,心髒怦怦跳個不停,最後終於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穿越古魯薩的城門。草上仍有殘雪未融,她匆忙奔過草地,小腳高高低低拚了命地踩動。小女孩死也不敢回頭看,深怕一回頭就發現追捕者。她堅信,如果自己誰也沒看到,同樣也不會有人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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