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怡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岩壁邊,壁上有塊懸岩像個巨大的石鼻子往外凸,形成一個遮風避雨處。

小女孩撲向鋪在那裏的稻草堆,潮濕的稻草散發出山羊的味道。她像隻老鼠往裏頭鑽,躲好後,才第一次敢朝小城的方向窺探。

沒人追著她過來,但怡卡不允許自己鬆懈。她著魔地盯著草地,觀察通往古魯薩的街道。

暮色漸深,寒氣透過濕冷的稻稈,滲入怡卡體內,她身子抖個不停。她不斷為母親祈禱,希望她平安無事,也祈禱有人來拯救自己。到底是誰躲在屋頂上?為什麼偏偏選上她們家?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神思恍惚地摸著手腕上的胎記。怡卡已經習慣別人因此回避她,隻是,對於禁衛軍問起她父親的問題,她絲毫沒有頭緒。

夜驅走朦朧暮色,雨依然劈裏啪啦滴落,沿著小女孩四周的岩縫淙淙流下。小水流漫過岩石,潺潺進入水窪。怡卡雖然又累又冷,甚至還打算違背母親的命令回家去,最後仍不支地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她在夢中回到家,和母親在一起,而且還有一個男人!

總有東西擋在中間,她看不清他的臉。他又高又壯,衣著華美,手指修長潔淨,左手中指上有個金色印章戒指閃爍著光芒。她清楚地看見上麵的標誌:三對交錯的匕首,一對在上,兩對在下。

他們窩在廚房裏,爐子熱氣四溢,溫暖舒適,飄散出蛋糕的香味。男人將她母親擁在懷中。母親滿臉燦爛笑容,給他一吻,然後俯身向她。“跟你父親打招呼啊,小花。”她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

就在怡卡努力要看清那男人的臉時,夢境突然消失。她察覺到一聲輕輕的喀嚓聲。

怡卡看見藏身處裏點起一小堆火,火焰已烘幹稻稈和衣服。在夢中感受到的溫暖竟然是真的!

她起身,稻稈快速從身上掉落。“母親?”她側耳傾聽,沒聽見動靜。雨停了,草地上升起的霧氣跟小腿一般高,儼如一片白色汪洋隨著微風輕柔飄動。蒼穹上星光輝煌。怡卡呼出的氣形成一團白霧。

她冷得發抖,四下查看藏身處,想找出點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有隻狐狸在夜裏咆哮,接著傳來第二隻的應和聲。怡卡陡然心生恐懼。

“母親,你在哪裏?”她邊叫邊挪近火堆。

她覺得背後岩壁上好像有個一人高的影子,移動速度如星馳電走。

她頸上的寒毛全豎立起來,心跳加快。她對巫皮惡①的故事耳熟能詳,那是個埋伏在黑暗中,對活人鮮血虎視眈眈的生物。也許是它升起火,想看清獵物?

“①巫皮惡(Upir),一種俄羅斯吸血鬼,據說是世上最邪惡的一支,通常先吃小孩,再吃掉其父母。”

不遠處馬喘籲籲,接著響起兩個男人的吼叫,然後是金屬互擊的聲音。霧中閃現兩個燈籠,讓怡卡驚惶無比。土耳其人仍未停止搜捕她,而那堆火正好把他們引到藏身處來!

她感覺有人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一個低沉男聲輕喚她的名字。“我會保護你的,不要害怕,跟著……”

“不要!”

怡卡不敢轉頭,拚命衝出藏身處往家的方向跑。她寧願落在土耳其人手裏,也不要被巫皮惡抓走!

她每踏出一步,連接城門的那條路似乎便隨之變長,仿佛有股看不見的力量一直將城門推向地平線。怡卡跑了又跑,不管腰側的刺痛,或者如鉛重環圈箍住的肺,以及耳裏冬冬作響的血管脈動。她很驚訝,那嘈雜的聲音竟然沒讓追捕者循聲前來,他們好似也被神奇的手推遠,就像城門一樣。他們忽遠忽近,有時候近得讓怡卡本能地低身蹲下,尋求掩護,但下一刻又看見騎士的燈籠飄蕩在遠方。不過最要緊的是,那些人並未發現她的蹤跡。若是一切順利,她就能趕快回家找母親。怡卡下定決心,要從燈籠之間衝過去,雖然很危險,但隻要機敏一點,那寬度應該夠她鑽過而不引起注意。

她身邊的霧卷起,越來越濃密,簡直像是有生命!霧卷成漩渦,湧起巨浪,幽靈似的手臂從霧中伸出,向她展開;而遠處的霧翻湧升高,吞沒城牆的輪廓以及從房屋煙囪裏升起的縷縷炊煙,最後連星星也一並遮掩。

“站住!”一個男人命令道,是那個禁衛軍的聲音。他是如何靠她那麼近的?馬具鋃鐺擊響,馬蹄噠噠接近。“停在那裏別動,小女孩!”

怡卡越跑越快。是她的幻覺嗎?還是眼前的霧真的在往後退散?她仿佛跑在兩旁牆壁高聳的狹長巷道裏,不必回頭張望,也感覺得到身後那片灰色海洋再度聚攏,正在屏蔽追捕者的視野!

右邊響起刺耳的驚呼,微弱的燈籠火光晃動。她認出一個士兵的剪影,他拿著彎刀四下猛砍。士兵背後出現一道人形黑影,其頭部閃耀發亮,仿佛星星禁錮其間。燈火很快熄滅。第二聲嚎叫劃破黑夜,隨即戛然而止。

“聖戴歐多,請幫助我。”小女孩祈求,然後繼續奔跑。乳狀的幽靈手指輕柔碰觸她的臉,她感覺到那撫摸頭發的手,嚇得失魂大叫。

禁衛軍從霧中直朝她奔馳而來。怡卡驚恐萬分地摔倒在地,然而穆罕默德並未注意到她,反而往士兵遇難的地點尋去。

又有一聲驚呼湧來,怡卡看見左邊第二個燈籠也熄滅了,傳來玻璃的破碎聲。那聲驚呼最後變成極度恐懼的刺耳慘叫。聖母馬利亞,她一邊奮力提腳開跑,一邊默默在心中呼叫。霧中一定棲伏著巫皮惡!拜托,讓我的追捕者滿足它的口腹之欲,放過我吧!

她終於跑出涼颼颼的濃霧,臉、手與衣裳全沾上濕氣,最後來到古魯薩的城門前。高大的城門僅虛掩著,又一個古怪的情況。怡卡擠過城門,沒有守衛攔住她,也沒人質問她一個小女孩這種時間為何還在街上遊蕩。

她躡手躡腳穿過孤寂的巷弄與街道回家。她要自己相信,巫皮惡能餓得吃掉禁衛軍與他的士兵,免得老是擔憂他們會追過來。怡卡打了個寒噤,卻也慶幸自己沒看見那生物的臉。

家中窗裏沒有燭火,她小心翼翼地走近。門沒關上,她謹慎地踏進門,打算若有意外,隨時準備逃跑。

家裏一切如故,就連窗戶也還開著。“媽媽,你在嗎?”怡卡經過客廳到廚房,又走回來進入臥室。地上躺著板子,樓板被劈裂,碎片上黏沾著暗沉的液體。是血跡!禁衛軍跟他的手下拆掉天花板,在上麵抓到了人。

可是,會是誰呢?是那個男孩?他怎麼到上麵去的?

怡卡把椅子放到桌上爬上去,再從天花板的洞窟鑽進閣樓,上麵放著母親的舊衣服,還係了幾條晾衣服用的繩子。屋頂中間有個小天窗,可以讓人進出。

她在閣樓搜尋,很快就發現第二個出口:闖入者移開瓦片,從那裏溜進來,把這裏當成藏身之所。雨水也因此灑了進來,在天花板上形成水痕,泄漏了行蹤。被搜索的人隻是剛好挑中她家的小屋躲藏罷了。

怡卡回到客廳,拚命找尋線索,看能否知道母親發生了什麼事。土耳其人沒拿走東西,連換洗的衣物都沒少,也沒見到其他血跡,所以推測他們應該沒對母親動手。

倦意向怡卡襲來,再加上不安與絕望,使得四肢沉重不堪。她知道城裏沒人可以幫她,最好留在家裏。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有邪惡眼神與胎記的小女孩醜陋可憎,甚至還講出更不堪的話來。

她走向平常跟母親同睡的床,多希望能躺上去,整個人窩進被子裏,可是她不敢。她拿了床單爬入衣櫃,在板子上蜷縮成一團,然後蓋上床單,這樣別人不會第一眼就看到她。如果土耳其人又轉回來,這裏就是個藏身之所。

怡卡閉上眼睛祈禱,請求明天醒來時,母親已經躺在她身邊,或是把她吻醒。

周圍溫暖又幹淨。麵前有道門打開,走進來一位神秘男子,她已經在夢中見過他一次——她的父親!他雙手大張,把她擁入懷中。怡卡心懷感激,將頭靠在他胸前,希望沉浸在他撫慰的溫暖裏。他站起身,長長的鬈發搔得她鼻子好癢……

怡卡一躍而起。那不是夢——有腳步聲朝著她藏身的地方走來!她昏昏沉沉地發現天已經亮了。衣櫃門大大敞開著,是她自己打開的嗎?

“怡卡,起來囉。”她聽見富農陸柏彌的工頭馬丁的聲音,她跟母親在富農那裏做事,賺取生活費。她鬆了一大口氣。馬丁很友善,不過,他不是親愛的母親。

她掀開床單,眼前是工頭矮小結實的大胡子臉。他穿著粗羊毛做成的簡樸衣裳,外罩一件磨損了的皮外套防寒遮雨,頭上戴頂破舊的棕帽。

“我母親在哪裏?”

馬丁在衣櫃前靠近她坐下。“往後幾天你最好跟我住。”他輕聲安撫她,挑起她蓬亂頭發上的幾根稻草丟到地上。“她會回來的,我保證。”

怡卡吞咽了一下口水。“是禁衛軍嗎?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深褐色的眼珠望向裂開的天花板。

“聽說那個男孩躲在上麵。不過,他偷來的租金沒找到。”他解釋給她聽。“土耳其人把你母親還有那個男孩跟他的家人都帶走了。他們被帶到伊斯蘭法官麵前,法官再決定給他們判刑。”

“可是我們……”怡卡眼裏泛起憤怒與無助的淚水,“可是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在上麵。”

馬丁抱住她,任她在臂彎裏啜泣。“我的主人說,他會幫你母親說話,不會讓她有事。她是個好女人。”

他站起來,把哭泣的孩子抱到街上,門外等著一輛單駕馬車。馬丁將她放上車夫座位,在她腿部與上身蓋好一條粗糙的厚毯子。“在這裏等一下,我去拿你的東西。”他消失在屋裏好一會兒,回來時手上提著一籃衣物,把身後的門關好後,爬到她旁邊。

鞭子輕揚,馬車緩緩沿著街道駛去。怡卡望著兩邊經過的窗戶,窗後浮現出幾張同情的臉龐:另外一些人則指指點點,說她有邪惡巫術,做出防衛的姿勢。

經過米藍家時,他站在窗邊跟她招手。她也想舉起手,卻無力動彈。她的心思全繞著母親,身體宛如癱瘓似的。

車聲轆轆、鏈聲鏘啷中,馬車出了城,轉向通往富農的莊園的路上。

太陽高掛天空,怡卡搜尋著田野,想找出夜裏事件的蛛絲馬跡,不過什麼線索也沒發現。

昨晚讓她恐懼萬分的濃霧,隻剩下藏身處旁一小層頑強的霧團。

她眺望岩壁,看見一個男人紋絲不動地站立在山岩下。他頭部有個奇特的東西,很像一大團線球,不過因為陰影的關係她看不清楚。穆斯林頭巾?裏頭偶爾有光一閃,深藍色的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怡卡看向馬丁。“你看見那個男人了嗎?”

“哪裏?”工頭轉過身,“我沒看見有人,小女孩。”

“他就在那裏啊,在岩石那邊!他……”她四下尋覓,可是那身影連同神秘的閃光都消失了。

她怕得發抖,眼睛盯著他們剛轉入的顛簸路麵。剛剛她看見巫皮惡了嗎?怡卡再度祈禱,祈求可以很快回家。

不久前她還渴望冒險,看看新奇的事物。但是過去的這一天一夜的經曆,已經超過她的負荷了。

一六七○年四月三日

鄂圖曼帝國古魯薩附近(塞爾維亞地區)

房裏大燈芯的油燈燃燒著,給圍坐一起做看裁縫刺繡的女人帶來溫暖柔和的光亮。

雪與嚴寒已經消融。然而,春天的腳步依舊緩慢,女人隻能日日夜夜做女紅打發時間,心裏期盼好天氣早日降臨大地,才能繼續耕作。

怡卡坐在桌上,那些女人不嚼城裏八卦、講講故事或鄉野奇談時,她就唱歌給她們聽。吟唱時,她總是眼裏泛淚,因為每個音符都讓她想起母親。楊亞不僅遺傳給她歌唱的天賦,也教會怡卡她們一起在家唱過的所有曲子。古老的歌曲優美悅耳,連路人也不禁佇足聆聽。

女人們在怡卡第一天加入合唱時,就注意到她的好嗓音。沒人比得上她,沒人有她那溫潤清亮的音色。

怡卡很高興能夠打動這些女人,因為她把每首歌都獻給母親。那是她驅除擔憂楊亞的方法。她從靈魂深處低吟苦痛。

“小夜鶯,再唱一次柳樹之歌給我們聽吧。”一個臨時女工從刺繡板抬起頭請求說。“我從沒聽過有誰唱得像你這麼好。”她的請求立刻獲得響應。

怡卡幽幽笑了笑,站到桌上,閉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歌聲轉眼揚起。她傾聽自己唱的每個音符,仔細監督,不容一絲小錯潛入,就像楊亞教她的。但接著,她漸漸沉浸在歌唱中,與歌曲完美地融為一體。就這樣,她賦予矗立河對岸的柳樹一種獨特的韻味,銀色的柳葉由於憂傷而染上了黑影。

女人聽到的不隻是歌聲,還感受到柳樹的痛苦。柳樹枝椏斜垂,欲觸水麵,卻因此傾跌入洪流中。怡卡的表演歇止於河流對柳樹產生同情,讓它們在另一處毗鄰結生新根。這當口,許多女人眼裏泛起淚光,不過她們盡可能悄悄拭去。

怡卡覺得自己宛如一株不幸的柳樹,沒人能告訴她母親的現況。不過,為了尋找母親而偷偷從農院溜走也沒有意義。所以她除了留在馬丁身邊耐心等待外,別無他法。一株寂寞的柳樹,衷心期待河流最終能抓住它。

最後一節的歌聲消逝後,房間裏好一陣子鴉雀無聲。女人們久久不能自己,有些人最後還是被濕潤的臉頰出賣了。所有人停下手邊的針線活,沉醉在曲子裏。

“這是天賦,怡卡。”臨時女工歎了口氣。“是你從敬愛的上帝那裏得到的天賦,要每天感謝它讓你擁有這樣的聲音,小夜鶯。”

怡卡坐下來,接過犒賞她表演的蛋糕吃起來,另一個女人撫順她黑色的長發。蛋糕有點幹,有蛋與奶油的味道,她就著一杯牛奶吃下它。

“你真讓我心疼。我該怎麼幫助你呢?”

“沒人能幫助我們,除非他擁有強壯的軍隊,可以把土耳其人趕出去。”一位麵似靴皮的老女仆破口大罵,她叫安娜,在富農家工作多年。“他們奪走了我的大兒子,把他變成他們的士兵。”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怡卡馬上問道。

安娜注視著她。“我兒子那時才九歲,現在應該三十一歲了。他若站在我麵前,我一定認不出他來。該死的男孩稅!許多年來,他們偷走我們的孩子,奪走我們最好的東西。我的兒子很聰明,他或許跑得遠遠的。但誰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還活著。”安娜從杯裏呷了一口。“我甚至沒辦法哀悼他。”她垂下了頭。

“我聽說是布朗科帶走楊亞。”年紀較輕的女仆安卡說。“他不是她小時候的玩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