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在鄉村酒店告訴冷子興,其實也就是曹雪芹想告訴讀者,不要把喜歡在女兒群裏廝混的賈寶玉錯判為淫魔色鬼。他指出,清明靈秀,是天地之正氣;殘忍乖僻,是天地之邪氣。世上有的人,一身正氣,有的則一身邪氣,但是還有另一種人,是正邪二氣搏擊掀發後,注入其靈魂,結果就一身秉正邪二氣。這種秉正邪二氣而生的人,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成大凶大惡;置於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人驅製駕馭,必為奇優名倡。賈雨村還列舉出一個長長的名單,絕大多數是曆史人物,來作為這番話的例證。這份名單的人數有人統計過,但數目難以確定,因為其中一個例子是“王謝二族”,這是東晉的兩個家族,王導是一家,謝安是一家,王家最有名的是書法家王羲之,謝家我想出一位女詩人謝道韞,但這兩家裏一共有幾位是秉正邪二氣的呢?算不清。
這裏我不細說賈雨村所舉出的例子。我讀他拉的名單,最驚訝的是裏麵有幾位皇帝: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這些皇帝在政治上全是失敗的,從政治學的角度上看,全是反麵教員。唐明皇我前麵講“雙懸日月照乾坤”的時候講到了,這個人給人印象最深的不是他政治上的作為,而是他跟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本來他作為皇帝,擁有三宮六院,大群美女供他享受,似乎犯不上對宮裏女子動真感情,可是他卻對楊貴妃動了真情。他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成了後來文學藝術的一大資源——洪創作的傳奇《長生殿》,一直演出到今天,還有無數的詩歌、小說、戲劇、舞蹈、繪畫、雕塑……到了現代,又加上電影、電視連續劇……相信以後還會產生出更多的文學藝術作品。而且這個故事還滲透進工藝美術,進入中國普通人的生活。現在人們旅遊,到了西安,很多人絕不會放過華清池,這傳說是唐明皇和楊貴妃洗浴的地方。這個皇帝在政治上一塌糊塗,但是他卻通過感情生活,成為情癡情種的典型,創造出了比政績更吸引人、更流傳久遠、更普及,以致鬧得家喻戶曉的,在人類中具有普適性的另一種價值,想想也真令人驚異。一個平頭百姓,他不清楚唐太宗——那是一個政治上很有成績的皇帝——周圍的人未必嘲笑他,但是如果他不知道梅蘭芳那出《貴妃醉酒》裏的女主角是楊貴妃,不知道戲裏那天楊貴妃是因為哪個皇帝沒來找她而鬱悶,而醉酒,那就太可能被周圍的人嘲笑了。細想想,這種事挺奇怪的,而曹雪芹就是通過賈雨村解釋了這個現象,論證出,有一種人就算當了皇帝,他也可以超越政治,不去創造皇帝本來應該去創造的那個價值,卻去創造出了另外的價值。
陳後主,陳叔寶,這是一個時代上比唐明皇大約早一百年的皇帝,南北朝時期南陳的最後一個皇帝,一個亡國之君,一個非常荒唐——所謂又向荒唐演大荒——的一個皇帝。說他荒淫無度,絕不冤枉他。他喜歡歌舞,整天聽歌觀舞,飲酒作樂。這本來沒什麼好說的,這樣的家夥,應該是個徹頭徹尾的反麵角色吧,但是曹雪芹卻通過賈雨村的話,也把他列為了秉正邪二氣的異人。也就是說,此人政治上隻有負麵價值,但在其他方麵卻有可取之處。他的愛歌舞,並不是光讓別人給他創作歌曲舞蹈,他隻是白白地欣賞,不是的;他本人不但欣賞歌舞,而且參與創作,甚至可以說是熱衷於創作。我們都熟悉唐朝杜牧的兩句詩,“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詩裏所說的那首《玉樹後庭花》,就是陳後主自己作詞,並參與編曲、演唱的,歌唱時還配以舞蹈,他簡直就是一個醉心於這種歌舞的總策劃、總導演,他亡了國,卻創造出了精美的藝術作品,因此曹雪芹通過賈雨村,就肯定了他這方麵的價值,認為他也算是一個情癡情種。另外,唐明皇也熱衷藝術創造,陳後主的那個《玉樹後庭花》失傳了,唐明皇編導的《霓裳羽衣》大歌舞,現在還有人在努力地複原。
宋徽宗,是個更著名的亡國之君,但他的藝術才能、藝術成就,那陳後主和唐明皇就沒法子比了。你到文藝類詞典裏去查,陳後主和唐明皇是查不到的,但一定能查到趙佶,就是宋徽宗的名字。他是中華民族曆史上最傑出的書法家之一,他創造了一種獨特的書法體,被稱為“瘦金體”,一直流傳到現在;他的工筆花鳥畫達到了超級水平,甚至拿到全世界的繪畫寶庫裏去,跟其他民族的頂尖級畫家的畫作相比,也毫不遜色。《紅樓夢》裏寫鴛鴦抗婚,她嫂子跑到大觀園裏,想說服鴛鴦當賈赦的小老婆,招呼鴛鴦說有好話要說,鴛鴦就大罵她嫂子,用了一個歇後語:“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話)兒!”你看,宋徽宗的鷹畫得那麼好,都成民間歇後語裏的話頭了。這樣的人真奇怪,不好好地去當皇帝,不在政治上、在統治術上去下功夫,卻全身心撲向了藝術。曹雪芹竟也通過賈雨村之口,指出他也是個情癡情種,這種人身秉正邪二氣,關心的不是權力,卻是審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