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79年7月15日要去神河中學參加中考,各科複習緊張極了,今年政治考試還要加試三十分的“時事政治”內容,時間自1978年4月至1979年5月,內容不多,政治教師要求死記硬背,保證每人時事政治都能得滿分——
1978年1月26日中國第八次發射地球人造衛星,並按計劃於30日完成科學實驗任務後成功返回地麵。
4月5日中共中央批準中央統戰部和公安部關於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報告,決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
5月11日《光明日報》發表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全國各地開始了具有重大意義的關於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
6月12日中國卓越的無產階級文化戰士、中共中央委員、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郭沫若在北京逝世。
7月3日我國政府照會越南政府,由於越方不斷加劇反華排華,我國被迫決定停止對越南的經濟技術援助,並調回援越工程技術人員。7日,外交部照會阿爾巴尼亞駐華大使館,中國被迫停止對阿的援助和接回中國專家。
9月12日中日和平友好條約在京簽字。
11月15日中共北京市委宣布,1976年4月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對當時受到迫害的同誌要一律平反,恢複名譽。
12月16日華國鋒總理和美國卡特總統分別在北京和華盛頓同時宣布兩國決定自1979年1月1日起建立外交關係的聯合公報。同日,美國宣布同台灣斷絕外交關係。18—22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全會堅決批判了“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停止使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口號,並開始認真糾正以前的“左”傾錯誤,作出了把全黨工作重點轉移到現代化建設上來的決策。
1979年1月1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發表《告台灣同胞書》。同日,國防部長徐向前發表聲明,停止對大金門、小金門、大擔、二擔等島嶼的炮擊。
2月17日我國邊防部隊,在廣西、雲南邊境地區,被迫對越南侵略者奮起自衛還擊。
4月5日中共中央工作會議決定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改革、整頓、提高”的方針。
5月25日《人民日報》以《要為真理而鬥爭》為題,報道了被殺害的優秀共產黨員張誌新烈士同林彪、“四人幫”英勇鬥爭的事跡。
……
中考第一天下午,剛考完語文,吃過晚飯,我、周成富、蔣軍、楊自全四個人便偷偷摸摸竄到大神河洗澡。我們幾個都是“旱鴨子”,連狗刨水都不會劃,雖然我們時常在小神河的窩潭裏洗澡,那些窩潭卻都不大,根本沒有一人深,最深能淹著人的脖子,有時也會遇到深坑,但我一個猛子就會衝過去,從深坑上麵掠過,會不會劃水無所謂,所以也就沒有學會什麼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等等,隻是在水裏瞎胡鬧、瞎蹦跳、瞎撲騰。站在很長很寬的水潭邊,周成富吹牛吹得不止,他說:“我最會劃水,你們誰都劃不過我!”我很不服氣,我說:“來,我看看你到底咋樣?”我一掌把他掀進深水裏去了,周成富像罩窩母雞一樣在水麵上舞抓了幾下便往水底裏沉,頭一冒出水麵他就大聲喊叫:“快!快!快救我!快救命!”我們大家並不理他,隻當他在和我們捉迷藏、開玩笑,真的,周成富這家夥平時說的話,讓你根本弄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時間長了,假的成真的了,真的成假的了,真真假假最後全由他一個嘴巴說了算,別人拿他也沒有辦法!誰知眼前周成富的雙手在水裏更加慌亂地攪打著,真像一隻剛下完初春第一蛋卻被黃鼠狼偷走了的母雞在院子裏憤怒而胡亂地拍打著翅膀,周成富邊噴著水花邊歇斯底裏不要命地嘶叫:“救命啊——救命啊——”楊自全猛然說:“瞎了!他和我們一樣,也是不會水的,怕要淹死了!”我也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嚇得眼睛睜得老大,驚恐地說:“那,咋辦?”最後,蔣軍抓緊楊自全的手,楊自全抓緊我的手,組成一道人鏈,我在最前麵,我把另一隻手伸得老長,希望周成富把我的手抓住,這樣我們就能把他從水裏拉出來了。果然,周成富猛地一下從水底向外一衝,看到我的手後,一把就死死抓住,牢牢不放,天啦!他不僅抓住了我的手,還把我的整個身子也抓進了深潭,我一時嚇得頭都暈了,隻知道一切都沉進了水裏,周成富雙手卡住我的脖子,雙腳蹬上我的肩頭,用力把我向潭底踩踏,好在河水並不特別深,我雙腳一蹬潭底的石子,身子像彈簧一樣彈出水麵,趕快換一口氣,但又被周成富踩進潭底,我想,完了,今天可能要死!今天可能不得活了!今天可能要死在大神河的窩潭裏了!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聽到周成富在水裏大聲罵我:“狗日的,想讓我死,沒門兒!要死,咱們一起死!”我的力氣很小了,彈性不足了,彈不出水麵了,我的嘴巴和鼻孔像小抽水機一樣想把水潭裏的所有清水全部抽幹,盡管我肚子的容量非常有限!我的肚子很快就喝飽了,而且鼻子眼睛耳朵都灌滿了水,我快要淹死了,我死了,完了!
但臨死之前,我用盡所有力氣雙腳在潭底的石子上猛地一蹬,整個身子像箭一樣射出水麵,我突然發現楊自全和蔣軍正從淺水處伸過來一根長長的竹竿,我一把抓住了這根竹竿,我和周成富總算被拉出了水潭。一出水麵,我什麼也沒想,隻想嘔吐,我先吐出清水,再吐出下午嚼爛的蒸饃,又吐出四季豆兒肥肉湯,最後把腸子、肚子、肝子、心髒險些都吐了個淨光!周成富吐得快一些,吐完了,惡狠狠地對我說:“今兒個如果我死了,是你魯力整死的,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你。”我氣憤地說:“你為啥卡住我的脖子,我是去救你的,我害怕你淹死了,用手拉你出來。”周成富說:“誰知道你是救我的?我隻知道是你把我掀進潭裏。”我們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最後,楊自全說:“都怪周成富愛吹大話。”蔣軍說:“快把衣服穿上,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了,老師知道了,我們都要受處分,考不成高中,一切都完了!”大家便趕快把衣服穿好,悄悄回到中考住宿點,人人噤若寒蟬,人人嚴守秘密,盡管剛剛經曆過的是一次“生死考驗”!
另一次我險些也死了!大楓樹操場上正在舉行批判會,“深入揭批王張江姚‘四人幫’反革命集團”,全大楓樹八千多人中所有能走出家門的群眾都來了,高音喇叭震耳欲聾,革命口號排山倒海。我和黃金子趕忙跑到操場上看熱鬧,走到公社發電站門前,我們倆卻停了下來,因為我們看到從發電站輸出的電線出了問題。十二馬力柴油機轟轟隆隆響個不停,但機房的門卻關著,發電員包維敏也到操場開會去了,操場上放高音喇叭用的電就是由這裏發出的。我看到從低矮機房的土牆洞中鑽出來兩股電線,但卻有近十多厘米裸露在外,結頭上沒有用膠布纏住,兩根鋁絲隻是在一起搭著,顯然沒有鉤緊,隨時都會脫落,一脫落操場就沒電啦,唱片轉不動啦,喇叭喊不響啦,會就開不成啦。我說:“黃金子,你看,這電線怕要斷啦,若是斷了的話,操場上就開不成會啦,來,我們來把它們擰緊。”我邊說邊伸出雙手去擰電線。突然,我隻感到我的眼睛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腦袋隻是不停地搖擺,渾身隻是不停地顫抖,雙手好像被什麼奇怪的東西死死抓住似的,再也掙脫不掉了!同時我又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背後大喊了一聲:“魯力!你!咋啦!”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時,我和黃金子都躺在發電站坎下的麥地裏。我腦袋疼得非常厲害,渾身好像被巨大的石頭碾壓過一樣,酸痛酸痛的,我死勁地回憶也想不起來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黃金子說:“你剛才到底咋搞的嘛,抓著電線渾身打顫,腦袋叮叮當當搖個不停,再喊也喊不答應?”我腦袋暈得厲害,不知道咋回答他,坐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站起身來,隨即又癱軟在地上。
後來我終於弄明白,原來,我抓住裸露的鋁絲時就已觸了電,黃金子也不知道什麼是觸電,他隻是看到我發瘋似地抓著電線不放,而且搖頭晃腦、渾身顫抖,他急得沒有辦法,隻得大聲叫喊我的名字,但我竟然像死人一樣毫無反應。他突然知道大事不好,便一掌把我掀翻在地,滾下兩米多高的土坎,他本人也隨之滾下土坎,不過他比我早一點兒醒來,並且喊醒了我。
後來我學了物理後才真正理解了這就是觸電現象,物理趙老師還把我的這次“奇遇”當成“注意安全,科學用電”的生動教材,向他教過的每一個學生進行宣傳,我險些成了“觸電英雄”。不過,事後我有時經常想:假若當時不是220伏的農用電,而是220000伏的高壓電?假若黃金子一掌沒有把我掀倒,反倒他也和我一起觸了電?假若我們兩個滾下的地方,不是土坡而是懸崖……啊呀呀呀呀呀!人的生命,不敢想啊!
過了一個周,班主任柳老師高興地跑到我家,他對我說:“魯力,你考了南區第一,我來給你賀喜了!你本來還可以上中專哩,中專分數線是二百一十一分,你考了三百零八分,整整高了近一百分,但你的年齡不夠,你隻有十三歲,報中專需十四周歲才夠條件。不過,上不了初中專上高中嘛,上了高中還可以考高中專或大學嘛!”我當然不知道這初中專與高中專或者什麼的大學到底有什麼區別,但大楓樹的大人和學校的每一個老師都知道穿皮鞋和穿草鞋的唯一界線就是中考,都知道早一點兒考上中專就能早一點兒端上鐵飯碗,國家就能分配工作,就能拿到固定工資,永遠跳出了“農(龍)門”,永遠不再當“農二哥”、挖“三斤半”、修地球了,永遠成了國家正式職工啦!前幾年南門山的向文明考上西安鐵路運輸學校,畢業後就分配在金州鐵路局當火車司機啦!我長到這麼大了,連火車看都沒看上一眼哩!秦家老莊子的孫寶國考上了金州師範,現在當了老師,以後還要當校長、局長哩,馮梅姐被推薦上了中專,畢業後分到金州城裏當了醫生,第二年就嫁給了那個醫院的副院長……不管怎樣,考好了,大家都十分高興,媽媽就對柳老師說:“娃們考得好,都是你們老師教得好哇,長大有出息了,一定要感謝你們當老師的。過一會兒,我讓娃們去學校把所有老師接來我家吃飯,讓娃們給當老師的每人敬上八盅酒!”媽媽趕忙東借西湊拚齊了八個菜,把柳老師留下來吃飯,又讓我跑到對麵的學校把所有畢業班帶課老師都請來了!我知道了我的成績,我的語文成績是96分,比全南區第二名高出10分,我狂喜至極!我相信我的作文興許得了滿分哩!作文題目是《難忘的童年》,我寫得那麼好,閱卷老師不給滿分才怪哩!但我覺得我的那篇文章還沒有寫出我在大楓樹“童年”生活的“精華”,甚至連真正能夠體現大楓樹人生活“真諦”的“民間風俗”和“童年趣事”都來不及提煉出來,我意猶未盡,便和爸爸談起我的考場作文,我說:“那篇作文還可以寫得更長更好。”爸爸說:“看樣子你還想寫,那,想寫就寫吧,不寫的話,以後也就忘啦,文章是寫出來的,曆史也是寫出來的嘛!”我便伏在破桌上,微黃的一豆煤油燈光陪伴我寫了整整一個通宵,一直寫到第二天天已大亮,雞鳴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