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2 / 3)

我們是吃著青通河裏的水長大的,把青通河裏的水運到家裏來,唯一的工具就是水桶。在我們家,挑水的活計就由我擔當了。當然,我的水桶沒有老陳的那麼大,老陳是大號的,我的是小號的。但我家的水缸卻是大號的,因此,每次挑水,對於我都是一種苦役,我對這活計怨恨不已。整整一個上午或是下午,我就往返在青通河與廚房之間,直到雙肩紅腫,才能喂飽那隻該死的水缸。於是,母親用那隻裝著明礬的竹桶在水缸裏攪幾下,攪出幾圈旋渦,過一會兒,那原本渾黃的和著泥沙的河水就呈現出清凜凜的顏色來,就像現在的自來水一樣。

我一直羨慕很多與我一樣大的同學,他們不用挑水,替他們家挑水的就是老陳。其實,老陳挑一擔水才五分錢,挑滿我們家這樣大號水缸,大約需要三個來回,一角五分錢。但對於我這樣的家庭來說,一角五分錢可能就是一天的菜金。而換算到老陳身上,他一天大約能挑二十擔水,那就是一元錢了,那又是多少天的菜金呢?所以,對於老陳來說,挑水這職業未必不是一個很好的職業。老陳的妻子麻大姑在街道上沒有正式工作,但她卻有一份職業,替人說媒,媒婆就是麻大姑的職業。說得好,一年的收入也不一定亞於她的丈夫老陳。因此,像很多丈夫一樣,老陳也是有些懼內的。這方麵我雖然舉不出什麼例子,但我感覺得出,也約略聽別人說過。當然,也這是因為麻大姑是街道上的小組長,也算是一級幹部,每次街道上開會學習,麻大姑總是一家一家地通知,或者就站在那一片街道上,對著天空大聲地叫著:各家各戶注意了,晚上學習啊,老地方!我在《麻大姑》一章中已經說過她了,現在留著文字說老陳吧。

老陳做著挑水的職業,身體當然是非常好的。無論冬夏,老陳都隻是穿著一雙草鞋,卷著褲腿,往來於青通河與石板路之間,那條巷子的石板路被他的大號水桶滴得濕滑滑的,他的草鞋走在濕滑的巷子裏,發出有節奏的“呲啦呲啦”的聲響,那條竹子扁擔顫顫悠悠,老陳喘著氣,從巷子口出來了,然後就進入一個門洞裏。冬天,青通河裏的水退下去,退到很深的河床下,河灘被鬆軟的淤泥堵塞了,下河洗菜或是挑水就麻煩了。老陳就一塊塊搬來片石,在河灘上鋪出一條路來,方便了他自己,當然也方便了大家。從河灘上回來的女人都會說,幸虧老陳啊,要不這路怎麼走?

你別看老陳隻是一個挑水的,但他在街道上是很有威信的,因為他和他的妻子家庭成分都好,都是三代貧農。麻大姑是街道上的小組長,而老陳也時常會被請到某個會場,向人們進行階級教育。我一次也沒有聽過老陳的階級教育課,但我相信,老陳一定講得很生動,他的大嗓門,也一定能吸引很多聽眾。

就像我在文章開頭時說的,等到人們叫他陳爹爹時,老陳就再也挑不動水了。我最後一次見到老陳,大約是五年前。當時他正坐在一個黑黑的門洞裏喝酒。這地方原先是一家藥店,後來就做了住宅。房子已經很破了,似乎也隻有老陳一家住在裏麵。他喝酒的神情同他挑水一樣,動作很生猛,又很悠閑。他每喝一口酒,就會伸手抹一把漏到下巴上的酒或者是口水。他已經不認識我了,但我一說起我父親的名字,他立即就想起來了。也就是從那天我知道,麻大姑死去很多年了,他唯一的女兒也都做外婆了,女兒在縣裏買了房子,房子很大,一直想接老陳去縣城裏住,但老陳不肯去。他抹了一把下巴上的酒或是口水,用手一指這棟已經四壁漏風的老房子,說,我住在這裏多自在,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我才不去她們那裏呢。

最近一次去大通時,那家原先的藥店已經被刷上“危房”的字樣,不知道老陳搬到哪兒去了。他比我母親年齡要小,我知道大通的老人都是長壽的,我相信老陳一定還活著,活得就像我母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