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杼的番外(四)
再見到公女姮,她似乎長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勞煩公子轉告晉侯,信短話長,姮有事須親口同他說,他若是能來,姮會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誠懇,眉間似乎藏著些心事。
我應下。
兄長心裏一直有公女姮,我雖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覺得公女姮難得來鎬京,兄長會高興的。於是當日,我就讓使者攜書回晉國,將公女姮的話轉告兄長。
天子駕臨辟雍,大豐之日會射,不少貴族都聚集而來。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繹的兒子熊勇。
楚人臣服於周,熊勇年幼時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羈,尚武好鬥。記得當年剛來到辟雍的時候,子弟們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隻有熊勇隨身帶著一柄銅直兵,發怒的時候就“鏘”一聲拔出來,嚇得別人嗚哇哭叫。
楚人荊蠻,師氏大為頭痛,責罰當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們被他嚇過幾次,見到他就像見到惡鬼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當年敢跟他玩的隻有我和公明。原因無他,子弟中我最年長,師氏吩咐我要帶頭引導;而公明跟熊勇一樣頑皮,這兩個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對手。時日長了,我和公明覺得他為人有義,漸漸地交好起來。
熊勇雖鹵莽,最大的愛好卻是美人。自從我們認識他,閑聊的時候從來少不得美人的話題。從前我們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時候,他就教會了公明對著迎麵走來的女子吹口哨,並且走上前去搭訕,一口一個“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濃重,被搭訕的女子常常掩袖笑著跑開。他不以為意,篤定地告訴我們,說周女無趣,若是在楚國,沒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為習慣了他的厚臉皮,所以當熊勇對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時候,我雖意外,卻並不十分吃驚。
“你不是說周女無趣麼?”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豐會射,熊勇三弋四鴻。這個結果其實不錯,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與虎臣輿一比高低,而虎臣輿此番得了六鴻,乃是全場最優。
“這回又是虎臣輿得了第一,如何是好?”會射之後,公明挖苦地說,“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試給她看麼?”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輿,熊勇變了臉色,哼哼唧唧地說:“虎臣輿射的時候正好有鳥群過來,若讓我與他換個位,我一弋七鴻隨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狀:“也是呢!你說不定能像後羿那樣,把太陽也射下來。那你可就無敵了!不僅虎臣輿跪地求饒,說不定天子還會把鎬京所有的美人都賜給你……哦,你不喜歡周女,那也無妨,齊女、魯女、衛女什麼的也多的是,不過公女姮你就別想了,那是我兄長……”
“咦?姮呢?王姬瑗說要尋她呢……”熊勇四下裏張望,說著,快步走開。
“我還未說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讓他去吧。”我無奈地笑笑,跟他說正經事,“方才從人來報,兄長快到了。”
兄長從晉國趕來,風塵仆仆。
他並無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齊整,俊雅依舊。這是他的一個過人之處,他永遠不會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憊的樣子,人們看到的他,總是風采奕奕。
兄長本來是要去鎬京的,卻突然轉道先來了辟雍。
隻有我知道他這是為了什麼。心裏忽然有一種感覺,公女姮在兄長心目中的地位,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別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見到兄長很是高興,問了他好些晉國的事。兄長一一對答,從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她們那邊望去,卻不見公女姮。
“她方才走開了。”王姬瑗小聲地說,一臉遺憾。不過很快,她莞爾一笑,“勿慮,你稍後帶晉侯去鍾室,一切有我。”說罷,她一臉自信地溜了開去。
從明堂出來以後,公明對兄長說他贏了王姬瑗的羸獸,要帶兄長去看。
兄長是看著我們長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麵前向來掩不住。兄長也不點破,含笑地答應我們。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鍾室中,兄長終於見到了公女姮。
我遠遠聽到裏麵傳來悅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彈的曲子我從來沒聽過,很是悅耳。兄長顯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門口立了好一會,直到琴音停住,他才邁步進去。
“我等為何在此?”鍾室外的樹下,王姬瑗伸長脖子,不滿地嘟噥。
“就是,”公明說,“兄長和公女姮在裏麵做什麼?”
我臉上發熱,瞪他們二人:“兄長與公女姮見麵,你們難不成偷窺?”
“這話不對,”王姬瑗回頭道,“這鍾室可是我家的,我去看看怎算偷窺?”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邊可熱鬧呢。”公明朝我擠眼,說罷,不待我阻止,他已經同王姬瑗順著牆根朝鍾室的門邊摸去。
“你們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這兩個無法無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個勁掙紮。
“噓!”前頭的王姬瑗回頭狠狠瞪我們。
門框離這裏不過兩三步,我唯恐驚動了兄長,連忙噤聲停住。
裏麵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公明甩開我的手,湊上前去。
“……別擋著!”他想把王姬瑗的頭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開他,“哎,你踩著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經晚了。
鍾室內的二人已經發覺,四隻眼睛望了出來。
我們三人登時僵住。
我的臉騰騰發燙,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長。
“瑗方才不是說想去看驘獸?”公明向來有急智,鎮定地對王姬瑗說。
“驘獸?”王姬瑗反應過來:“哦……確是驘獸!”她看向我笑眯眯地說,“杼也同往觀之如何?”
我如獲大赦:“甚好!”說罷,三人裝模作樣、歡歡喜喜地跑開了。
兄長的好事被我們攪了場,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說,“你擠我做什麼!”
“都是你!”公明反駁,“說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擋著,還出聲!”
“你不推我我怎會出聲?”
“你不擋我我怎會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喪地跟在他們後麵一言不發,腦子裏還轉著方才的事,隻覺得再也無顏麵對兄長。
“杼!”這時。熊勇忽而出現在前方。看到我們,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你們去了何處?教我好找!晉侯呢?聽說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長,我又有些發窘。
“兄長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才匆匆走了,到處也找不著人,你去了何處?”
“我自然是去明堂獻祭!”熊勇一臉坦然,說罷,看看我們身後,“是了,姮不是跟你們一起麼,怎麼不見她?王姬,姮呢?”
“你又來!”不等王姬瑗答話,公明瞪他,“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許纏公女姮!”
熊勇嗤笑說:“公女姮與你兄長行禮了麼?婚約未立,你先拿人家當了長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長又不是你,你管得著麼?所以說你們周人愛整天端著死板貴族架子,在我楚地,隻要女子未行婚禮,照樣……”
“你們小聲些!”我預感到這兩個人會吵得沒完沒了,打斷道,“勇,我們去看羸獸,你去麼?”
“去!”熊勇瞥瞥公明,惡劣地笑,“當然要去,羸獸都知道要跟著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爾。
“姮跟你兄長在一起麼?”路上,熊勇小聲問我。
我點頭笑笑。
熊勇像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怎麼了?”我問。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與虎臣輿說話。”
“哦?”我訝然,“虎臣輿?”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須教你兄長看緊些。就算不肯讓給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輿。”
公女姮的兄長與虎臣輿相交甚好,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說話不正經,我沒有往心裏去。
看過羸獸之後,突然大雨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宮室,兄長已經離開了辟雍,往鎬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聽晉國來的從人說,晉國的天氣也不好,兄長出來之前還很不放心。他命人嚴密監視水道,若有洪澇即刻來報。
出門見美人也不會忘記國事,臣子們說得不錯,兄長的脾性像足了父親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國中雨勢擔憂的時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訴我們,公女姮一早就出發去頡邑探望她的姐姐。
“今早?為何?”我問。
“不知。”王姬瑗說,“我還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著下巴:“我兄長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覺得無趣吧?”
王姬瑗說:“你們說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於是去了頡邑?”
公明道:“你不是說她昨日見過我兄長之後,還小病一場?”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發光。
“晉侯與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無比羨慕。
公明瞥她她:“怎麼?想你那宋國公子了麼?”
我也笑:“我聽兄長說,那人他見過,品貌不錯。”
“他哪裏比得晉侯。”王姬瑗紅了臉,卻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聽說晉侯在為你尋覓婦人,已經問了好些諸侯。”
“哦?果真?”公明來了精神。
“胡說什麼……”輪到我麵紅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兩人吃吃地賊笑,不住拿話鬧我。
我不再出聲。
但王姬瑗方才說婦人的時候,我的心微微一動。
我承認,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國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
事情變化,並不總會遂人心願,即便它曾經讓人覺得無限美好。
公女姮從頡邑回辟雍的時候,兄長趕去見她。
兄長出發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神色裏並不盡然是喜氣,似乎藏著什麼事。等他回來的時候,卻是獨自一人,沒有帶回公女姮的車駕。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隨我返國,杼留下。”他進門就對我們吩咐道,語氣平靜,眉眼間卻不掩陰沉。
我和公明相覷,各自的臉上滿是訝色。
我說:“兄長,你不是說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長淡淡道。
我們看他臉色,再多疑問也隻要先咽在肚子裏。
車馬已經備好,兄長就這樣離開了辟雍。轔轔聲中,我在宮門前望著他遠行,隻覺那身姿帶著幾分蕭索。
幾日後,虎臣輿在教場上以一頭死麂委質,在天子和貴族的睽睽眾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輿依禮完成婚事。
聽到這個消息,我吃驚不已,立刻從鎬京趕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國的公女姮。
虎臣輿也在,看到他們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憤懣衝起。
我推開虎臣輿,看著他陡然變色的臉,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與我們同出一族,竟做出毀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攔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與他廢去婚約。”她如是道,“今日誤會,錯全在姮一人,與虎臣實無幹係。”
我瞪著公女姮的臉。
“為何?”我問。
她的目光動了動,似乎平靜,又似乎盛滿了悲傷。
“我二人各有堅持,無法顧全彼此。”她輕聲答道。
我怔怔然。
當我回到晉國把教場上的事告訴兄長,他並沒有說什麼。
他仍如以往,每日與臣子商討庶務,到民間田地中巡視。但是他變得沉默,臉上也難見笑容。他早出晚歸,埋頭在各種事務之中,似乎決計不讓自己有一點空閑。
這年秋天,晉國迎來兄長繼位之後的第一次豐收。倉廩盛得滿滿,積糧超過了過往兩年相加之數。國人歡騰,湧到到廟社祭祀歌唱,稱頌兄長的功績。
可是即便這樣,兄長也沒有開懷。
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不但我和公明,連宗老和臣子們都憂心忡忡。
“兄長,你心中不好。”一日夜裏,兄長歸來,我瞅準空隙,鼓起勇氣對他說,“兄長近來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連國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看著我,過了會,他露出苦笑:“是麼?”
“是公女姮?”我問。
兄長沒有說話,按按緊鎖的眉心,將身體靠在小幾上。
我看著他的樣子,有些心疼:“兄長,聽聞虎臣輿還未往杞國遣媒人,兄長若去鎬京向天子陳以情由,此事或許還可挽回。”
兄長閉著眼睛。
“兄長……”
“不是你想的那樣。”兄長道,神色有些疲憊,“杼,我與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輿。”
我微訝,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對我說的話,忍不住問,“那兄長是為何……”
“杼,你想問的是這些?”兄長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連忙搖頭,道:“兄長近來消瘦,國中無論民人宗老都甚為憂慮。”停了停,我說,“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測兄長是為此傷神。兄長,父親將唐地傳下,遷都為晉,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國祚萬民皆維係於兄長。我等三人雖為兄弟,可兄長心中有憂煩,從不告知我與公明;我知此乃兄長慈愛,可兄長若損傷身體,我與公明……”
喉嚨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時卻再也忍不住了。
兄長輕歎一口氣,少頃,他的手掌輕輕握住我的肩頭,寬厚而溫暖。
“知曉了。”他的聲音和緩而沉著,如同我小時候被噩夢嚇哭時,他勸慰的語氣,“杼,我必不再如此。”
幾日後,兄長擇定媒人,攜雁前往齊國。
齊侯答應得很爽快,問名請期皆有條不紊。
隔年開春,兄長親自從齊國迎來了齊侯的女兒,我們的長嫂齊薑。
第 147 章 蒹葭(一)
旭日東升,陽光透過薄霧,慵懶地灑在王畿深秋的原野之中。
西北雖不如楚地林澤繁盛,卻山川雄奇。楚國眾人一邊行路一邊觀望,滿載貨物的牛車和馬車聲音轔轔清脆,在靜謐的晨間顯得尤為響亮。
“公子你看,這山怎生得如此模樣?像不像誰人一斧斫下的?”一輛馬車的馭者指著遠處的山,回頭逗笑。
被他喚作“公子”的人是個年方八歲的小童。此時他正趴在一堆籮筐和茅草上,圓圓的腦袋對著路邊,動也不動。
馭者被無視,訕訕地回過頭去。
走在前麵的上卿羅奢見狀,無奈地歎口氣。他讓馭者放緩車速,與小童的馬車並馳。
“翦,”羅奢對小童道,“餓麼?餓了吃個橘子。”
小童終於動了動,卻隻回頭看了羅奢一眼,烏黑的瞳仁沉靜得沒有一點波瀾。
“不吃。”他說罷,又回到原來的姿勢,繼續望著路邊。
羅奢沉默一會,和聲道:“翦,你君父是為了你好,明白麼?”
“明白。”翦望著野地裏緩緩後退的群山,淡淡道。
“哦?”羅奢眉間一動,“同舅父說說,如何為了你好?”
“他趕我出來,不讓我再吃他篾條。”
羅奢:“……”
翦車上的馭者回頭,向羅奢投以同情的目光。
羅奢苦笑,無奈地搖搖頭。
羅奢出身羅地,九年前,他的妹妹季羅成為楚子熊勇的庶夫人,生下了翦。
季羅體弱多病,在翦五歲那年就去世了。
而從這以後,翦變得頑劣,衝動好鬥,招惹是非無數。就在兩月前,他居然把楚子一位剛懷孕的寵妾撞到在地。楚子大怒,要用笞條教訓他。
彼時,羅奢正好要押送新橘進貢鎬京,及時地楚子進言,說可以帶著翦去鎬京。一來學習些禮數,二來路途勞苦,也好讓他曆練養性。
楚子思索一番,最後沉著臉答應了。
羅奢鬆了口氣。
說是出來學禮曆練,但恐怕楚子都明白那是借口。翦剛滿八歲,學禮還說得過去,曆練養性卻是胡扯。楚子脾氣暴怒,那位被翦衝撞的妾婦也不是善與之輩。翦年紀尚幼又倔強難馴,羅奢隻怕任由他待在宮中,下回再出這樣的事,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羅奢想到這些,揉揉額角。
其實,翦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他這個做舅父的實在難脫其咎。
楚子妾婦眾多,光是兒子就生了十幾個。翦沒有母親,又是庶子,得到的照顧並不太多。羅奢雖為上卿,可楚子的後宮畢竟有夫人主事,關係微妙,他想關懷翦也有些束手束腳。
這件事對翦打擊很大,他一直沉著臉不說話,笑容更是沒有一個。
羅奢看著翦沉默的腦袋,後悔地想,若自己不那麼顧忌,他應該還是那個乖巧的孩子吧?
正值秋覲之時,鎬京中除了來往的平民,還有像他們一樣從各地押送貢物而來的大小使者。接待楚人的小臣才把他們安頓進館舍,就匆匆忙忙地走來了,聽說城門那邊又來了人。
翦從進城開始就被鎬京雄偉的城牆和熱鬧的街市吸引了注意,雖然仍不說話,目光卻往四下裏轉悠,一刻都未曾停過。
羅奢指揮從人們把車上的貨物卸下,存入廂房,忙亂一圈再回頭,忽然發現翦沒了蹤影。
待他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急急忙忙地跑到中庭,看到翦正坐在一處側階上靜靜看著來往的各色人群。一顆高懸的心這才放鬆下來。
“在此做甚?隻不知道大家都在尋你?”羅奢強壓下怒氣,走到翦的身後,用力揉揉他渾圓的腦袋。
“不做甚。”翦抬頭看看他,回答道。
“嗯?”羅奢揚眉,加重手上的力道,決計不聽他敷衍。
“勿揉!再揉就亂了!”翦終於反抗,怒目地說出了出門以來最長的一句話。
羅奢看著他,不禁笑了起來。
翦到底也是楚國的公子,從楚國出發之前,楚子就命保婦照著周人童子的樣式給翦束起了宗教。從前,翦像所有的楚人孩童一樣散亂著頭發,梳理一番之後,虎頭虎腦的臉倒露出了幾分俊俏。
可是翦不喜歡這樣,他覺得梳頭是天底下最難受的事,他寧可被楚子打也不願意被侍母按在榻上用篦子拉扯他的頭發。
“這是宗周不是楚國,你再亂走,舅父就讓力氣最大的從人給你梳頭,知道麼?”羅奢抓住他的弱點,半講道理半威脅地說。
翦皺眉理著頭發,點點頭。
“上卿!”廡廊那邊有人喊他,“王宮使者來了!”
羅奢答應一聲,對翦說:“走吧。”說罷,就要拎他。
“我自己會走。”翦扭動著掙開羅奢的手,避之唯恐不及地奔向館舍。
王宮的使者來告知羅奢,周王明日在王宮中納貢。羅奢一麵答應,一麵慶幸好在路途順暢,否則誤了時日,他可不好交代。
第二天還未天明,楚國的眾人就忙碌起來。
羅奢穿戴整齊,衣裳收拾得沒有一絲多餘的皺褶。他在室中對著銅鏡看了看,正整理頭冠,忽然從鏡中瞥見了翦。
他回頭,翦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小小的身體站在搖曳的鬆明光下,兩隻烏黑的眼睛望著他。
羅奢這才想起來,自己一忙忙過頭,都忘了翦該怎麼辦。
“翦,舅父今日要去王宮。”羅奢轉向他,道,“你想留下還是隨我去王宮?”
翦想了想,問:“王宮?像父親的宮室一樣麼?”
羅奢微笑:“不一樣。王宮更大,你不是想看白狼羸獸麼?裏麵都有。”
翦的眼睛浮起一道光。
晨曦微光,楚國的車馬從人穿過鎬京連綿的街道,跟在眾多使者貴族的行列後麵進入了王宮。
王宮的房子有紅色的瓦,建得也比楚地的更高更大。還有那些人,各色的衣飾,裝飾各異的車輛,還有車上堆得小山一般的各地珍鮮,翦看得目不暇接。
羅奢與接應的小臣見過之後,清點貨物,又帶上當麵獻給周王的珍品,最後整理了一下衣冠。
“馭甲!”他對馭者說,“你帶公子去林苑,照料好,勿疏失。”
馭甲行禮應下。
“林苑?”翦抬頭。
“王宮珍苑就在林苑。”羅奢道,“舅父要去見天子,出來之後就去尋你。”說罷,他彎下腰,衝翦莞爾一笑,“勿被白狼叼了去。”
翦望著他,嘴一抿,難得地笑了起來。
馭甲來過許多回鎬京,對王宮很是熟門熟路。
他不必小臣帶路,駕著車一路帶翦走到了林苑裏。
秋覲之時,外麵來的臣子和使者往林苑遊覽,守衛並不阻攔。翦一路上望見遊苑者不絕,有男有女,也有像他一樣年紀的小童。
可是,馭甲沒有去過珍苑,駕著車在林苑裏走了好久也沒找到地方。
“公子,真要去看異獸麼?”馭甲苦笑地問翦。
“要去。”翦點頭。
馭甲無奈,正思索著找人問路,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喊聲:“噫!這不是馭甲麼?”
他望去,見是一名與他相熟的王宮圉人。
馭甲笑起來,忙將馬車停住,與圉人打招呼。
圉人笑嘻嘻地上前,看到翦,訝然道,“這是?”
“這是公子翦,我奉上卿之命,帶公子來看白狼和羸獸。”馭甲忙道,“你可知曉白狼羸獸在何處?”
“白狼和羸獸?”圉人笑道,“王宮裏沒有,這些珍物都在辟雍呢。”
“辟雍?”馭甲和翦都愣了愣。
“是呀!”圉人道:“你想,這可是天子居住之所,篡養白狼那等猛獸,衝撞出來如何是好?”
“如此……”馭甲謝過圉人,為難地看向翦。
“公子,白狼羸獸都不在此處呢。”他說,“就在苑中轉轉如何?”
翦默默地看著樹叢,不言語。
馭甲無奈,見留在原地也無事可做,就當他默許,輕叱一聲駕車前行。
林苑中無非有些花木水澤,翦生長在楚地,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馭甲帶著他駕車在林蔭中轉了一圈,翦無聊地望著,加上晨間起得早,沒多久他已經覺得困了。
馭甲慢慢著駕著車,回頭想同翦說些什麼,卻發現翦已經趴在車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