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評傳
*本文作者張大可,中央社會主義學院教授。
汲黯,字長儒,西漢濮陽人。漢濮陽在今河南濮陽縣西南。汲黯生活在西漢景帝、武帝兩朝,一生事業都是在輔佐雄才大略的漢武帝,陪伴漢武帝長達三十七年之久。由於汲黯體弱多病,經常不能堅持正常的工作,時時告長假,所以汲黯沒有驚天動地的豐功偉業,論職位,也隻是一個列卿,二千石,相當於今天的副部級。汲黯主要的貢獻是直言極諫,給人主拾遺補過。做地方大員,不能身體力行,巡察地方,主要是靠他的聲望,臥而治之,卻一方清靜。汲黯取名“黯”而不黯,是一個燿燿生輝的曆史人物。汲黯信奉黃老,不事張揚,卻名聲很大,一身正氣,從皇帝到滿朝文武,乃至地方諸侯王都十分敬畏他。司馬遷把汲黯與鄭當時兩人合傳,他們都是漢武帝一朝黃老思想傑出的代表人物,是西漢前期的循吏而名垂青史。汲黯更是被譽為社稷之臣。
一、貴胄世家特行立傳
汲黯的祖先是戰國時衛國的貴族,世為卿大夫。衛國的始祖衛康叔,名封,即姬封,是周武王、周公旦的同母弟。周公輔成王平叛,封姬封於衛,居於黃河、淇水之間殷故墟,管理殷遺民。《史記》立有世家,為《衛康叔世家》。西周封國公、侯、伯、子、男五等。衛為公國,是第一等的大諸侯國,但到戰國時衛國衰微,淪落為魏國的附庸小國。汲氏祖先,是衛公室成員,本姓姬,因采邑在汲,於是以為氏。汲,戰國時為魏邑,故城在今河南汲縣西南。戰國後期,衛國被貶號為君,隻擁有濮陽一隅之地,汲氏遷居於濮陽。因政區變遷,汲氏故裏今屬山東鄄城縣。所以汲黯墓在山東堙城縣宋樓鄉觀寺王莊北一裏。1987年鄄城縣人民政府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汲黯祖上第七世高祖為衛卿,按每一代大體三十年計,汲黯七世祖,當在公元前300年前後,是蘇秦、張儀活動的合縱連橫時代。此時,衛國已被貶為君,居於濮陽。汲氏雖世代為卿,由於國家衰微,汲氏實質也是一個破落的貴族。汲黯尊奉黃老,大概和這一身世背景有關。衛君附庸小國隨魏而滅於秦,衛君直到秦二世才被廢除。衛君與汲氏世卿,作為附庸小國的君臣,存世如此長久,恐怕也是得宜於黃老哲學吧。
秦漢之際,漢高祖劉邦起兵反秦,在河南今開封一帶活動過,這裏離汲氏故裏濮陽不遠,汲氏有可能追隨漢高祖入關,建功立業,為漢朝高官,但又無顯績,故史籍缺載。汲黯在漢景帝時以父任為太子洗馬,漢代要二千石的高官才能蔭庇子弟做官,大多是任子為郎。靠近皇帝身邊的近臣,中級官吏也可以任子為郎。漢太史令司馬談,秩六百石,任子司馬遷為郎中。郎中三百石。汲黯為太子洗馬,比六百石,已經是顯職,這樣看來,汲黯之父必是二千石的高官,或者是一千石的近臣高官,才可能享有這等殊榮。
汲黯在孝景時以父任為太子洗馬,“以莊見憚”,是說汲黯為官莊嚴有風角,使人敬畏,受人敬重。如果沒有相當長的仕宦經曆是不可能的。據此可推斷汲黯的生年。漢武帝在漢景帝中元元年,前149年,年七歲立為太子,十六歲即帝位,在太子任上九年。汲黯為太子洗馬亦當與太子任期相一致,也有九年。按正常情況,男子二十加冠出仕,汲黯在景帝中元元年二十歲任太子洗馬,上推二十年,當生於漢文帝前元十二年,於公元前168年。汲黯卒於漢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享年57歲。當然,汲黯生年,隻是一個推斷,一個設假。漢武帝七歲為太子,與之相適應的隨從,應當是一批成年的青年。太子洗馬,又名太子先馬,定員十六人,是太子出行時的先導儀仗官。因此,假定汲黯年二十為太子洗馬是合於情理的。
汲黯一生曆官太子洗馬、謁者、滎陽令、中大夫、東海太守、主爵都尉、右內史、淮陽太守,共任職三十五年,居家兩年,合計三十七年。漢景帝中元元年到後元三年,前149年到前141年,汲黯任太子洗馬九年。武帝建元元年到建元三年,公元前140年到138年,汲謁任謁者三年。謁者掌賓讚受事,秩六百石。建元四年、五年,汲黯曆官滎陽令、中大夫、東海太守三職。滎陽令,秩千石,汲黯恥為縣令,沒有去上任,漢武帝改任汲黯為中大夫,秩千石。中大夫掌議論,汲黯因多次直諫,不到一年,被外放為東海太守。郡太守,地方大員,秩二千石。建元六年到元朔三年,前135年前126年,汲黯任主爵都尉十年,職掌列侯,秩二千石。元朔四年到元狩二年,前125到前121年,汲黯任右內史五年。元狩三年、四年,汲黯被免官家居兩年。元狩五年到元鼎五年,前120到前112年,汲黯任淮陽太守七年,卒於任上。左內史,秩二千石。淮陽太守,秩二千石,汲黯在淮陽太守任上升職為諸侯相,秩中二千石。
漢朝官製秩祿等級,三公,即丞相、太尉、禦史大夫,號萬石,當今總理級;九卿三級: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當今正副部級;以下有千石、比千石,當今正副司局級;六百石、比六百石,當今正副處級;還有八百石、比八百石,介於司局級與正處級之間。比六百石以下有四百石、比四百石;三百石,比三百石;二百石、比二百石;一百石、鬥食等低級官吏。汲黯出仕,起點比六百石,副處級,比小縣的縣長,秩五百石到三百石還要高,又是太子洗馬,任職權力中心,官運不錯。性格決定成敗,汲黯戇直,做事太較真,隻任職到副部級就再沒有升遷。最後任職淮陽太守,副部級,皇上恩典,給了一個正部級待遇,領諸侯相的俸祿。實際上淮陽太守,遠離京都,地位比右內史、主爵都尉還要低。
這裏不厭其煩來討論汲黯的品級地位,正是汲黯其人的特殊所在。西漢的不少九卿、三公丞相,司馬遷都沒有立傳,何以要給汲黯立傳呢?景帝、武帝時丞相陶青、劉舍、許昌、薛澤、莊青翟、趙周等人,司馬遷說,這些人都是“以列侯繼嗣”,但“娖娖廉謹”,隻是一些備員的丞相,“無所能發明功名有著於當世者”《史記·張丞相列傳》。,所以不立傳。司馬遷在評論留侯張良時說:“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史記·留侯世家》。司馬遷明確指出,給曆史人物立傳,不按地位高低,而是看他對國家的貢獻,對人民的態度。即便是開國元勳張良,他出的策謀,不關軍國大事,也不做記載。那麼給汲黯立傳,記載汲黯的言行,因關係國計民生,司馬遷認為有重大的意義,於是立了傳。所以汲黯傳是一篇特行傳記。
二、矯詔賑災臥理東海
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閩越與東甌交戰,東甌告急,請求中央王朝幹預。漢武帝交大臣討論,問太尉田蚡意見。田蚡說:“越人互相攻擊,經常發生。又,越人反覆無常,秦朝就丟棄了越人地方,中國犯不著慝麻煩。”中大夫莊助反駁說:“秦朝連鹹陽都丟了,何隻越人呢?不是秦朝不管越人的事,而是力量不夠。如今小國有急來請求救援,天子不理會,他們到哪裏去找生路呢?天子又怎麼能夠領導天下人民呢?”漢武帝說:“太尉的意見值不得聽。但朕剛即位不久,不願意以朝廷的名義出征,不出虎符發兵。”事見《史記·東越列傳》。本文引語,均做語譯,以便行文流暢,特此說明。漢武帝派莊助持節到會稽郡發兵征討。會稽太守沒見虎符不肯發兵,莊助殺了一個司馬官,說明漢武帝的意圖,會稽郡才發了兵,閩越退兵,東越內遷,越人相攻事件得以平息。汲黯奉旨調查,他隻到了吳郡,即今蘇州就打道回京了。汲黯本是奉旨協助莊助出兵的。漢武帝批評了田蚡,認為田蚡丟棄越人的意見不對。秦始皇進軍嶺南,開辟了越人之地,置郡縣。秦末大亂,才無力顧及。田蚡說秦朝丟棄了越人,隻不過是委婉的說法,實質是要漢朝丟棄。汲黯支持田蚡的意見,所以半道而還。汲黯說:“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這與田蚡的意見,完全一致,不合漢武帝心意。汲黯為何這樣做?正是他信奉黃老無為而治精神的體現。漢文帝不征匈奴,不討南越,當時竇太後還健在,竇太後遵黃老,繼續貫徹休養生息政策,所以漢武帝才不願以朝廷名義出征。適逢莊助得勝歸來,漢武帝才沒有追究汲黯的這一次抗旨。
接著河內失火,比屋連燒了一千多家,漢武帝派汲黯去察看。汲黯回京報告說:“百姓不慎失火,燒了相連的房屋一千多家,不必擔憂。臣路過河南郡,那裏發生大水災和大旱災,有一萬多家沒飯吃,甚至出現了人吃人。臣來不及報告,憑著所持使者符節開倉賑災。現在臣交還使者符節,請陛下治臣矯詔之罪。”漢武帝認為汲黯做得對,口頭嘉獎,但心裏還是不高興,明升暗降,讓汲黯出京去做滎陽縣令。縣令秩祿八百石到一千石,比謁者六百石要高。但謁者是天子近臣,出京做縣令,實際是貶,汲黯深以為恥,又因身體多病,就借機辭歸鄉裏,沒有去赴任。漢武帝還是舍不得汲黯,隻好把他召回,升為中大夫。汲黯率直,多次切諫,漢武帝很不高興,就調他去任東海太守。
汲黯到任,用黃老術治理地方。汲黯著重整頓吏治,選用可靠的正直的人治事,隻抓大事,小事情一概不問。平時汲黯就在官衙內養病。一年多以後,東海郡社會安定,口碑流傳,漢武帝聽到了也很高興,就把汲黯召回京,授職主爵都尉。主爵都尉掌管列侯。列侯主要是漢家皇親貴戚,難於管理。汲黯耿正,正是適合的人選。漢武帝知人善任,不失為是一個明君。
三、指斥公孫痛責張湯
公孫,指公孫弘,字季,西漢菑川國薛縣(今山東藤縣)人。他年輕時曾任薛縣獄吏,因犯罪被免。由於家貧,他不得不“牧豕海上”以維持生計。直到40歲後,他才開始學習儒學《春秋》,後來成為《春秋》學大師。
漢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公孫弘舉賢良為博士,因出使匈奴不得要領,受到冷落而辭職回家。漢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公孫弘第二次舉賢良,漢武帝閱卷親自把公孫弘提升為舉首,即第一名。大臣評議,公孫弘為最後一名。這說明公孫弘經過第一次挫折長了見識,他揣摩武帝的心思說話,所以得到嚐識,拜博士,兩年後升為左內史。這時公孫弘已經七十多歲,閱曆也十分豐富。他察顏觀色,看到汲黯德高望重,是漢武帝的近臣,但直言極諫,衝撞漢武帝使主上不高興。於是公孫弘與汲黯交好,套近乎,他要利用汲黯來接近漢武帝,又利用汲黯的戇直來襯托自己。於是公孫弘一遇重大事情,總是先與汲黯商量,由汲黯先行啟奏,公孫弘隨後見風使舵,使得漢武帝龍顏大悅,認為公孫弘說的有條理,樂意采納。有一次,公孫弘與汲黯,還有多位公卿一起商量好向漢武帝奏事,到了武帝跟前,公孫弘見武帝聽奏報沒有興趣,就馬上變了卦,徹底背叛了原來的約定,順著漢武帝的旨意說話。汲黯急了,非常氣憤,脫口而出指責公孫弘奸詐。汲黯說:“山東人真的狡詐而少誠意。開始我們是怎樣商量的,現在你全背叛,不忠。”漢武帝問公孫弘是怎麼回事,公孫弘不做辯解,隻是陪罪說:“了解臣的人認為臣忠,不了解臣的人認為不忠。”②《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意思是說:“我公孫弘一心隻給皇上服務。”漢武帝深以為是,更加信任公孫弘。公孫弘很快顯貴起來,五年間,坐直升飛機連升了三個台階,元光五年對策為博士,兩年後升為左內史與汲黯平級,元朔三年,前126年,公孫弘升為禦史大夫,位列三公。公孫弘表麵寬厚,內懷忌刻,汲黯很是看不慣。有一天,汲黯在朝議時當麵揭發公孫弘說:“弘位在三公,奉祿甚多,然為布被,此詐也。”漢武帝質問公孫弘。公孫弘說:“汲黯說得對。在九卿當中,汲黯最了解我公孫弘,所以今天汲黯批評我,確實是我的短處。我位為三公,還穿布衣,的確是有點欺詐,好像是沽名釣譽。不過臣聽說春秋時輔佐齊桓公稱霸的管仲,家私富可敵國,生活奢侈可與國君相比,齊國大治。而齊景公時的晏嬰,非常節儉,齊國也大治。今天我公孫弘位為禦史大夫,仍使用布被,與九卿、小吏都沒差別。汲黯敢當眾指責大臣,真是一個忠臣。”②公孫弘的這番自我批評,以貶為褒,頗帶冷潮語氣,顯得大度而謙虛,漢武帝十分欣賞,當場表揚了公孫弘。兩年後,公孫弘又晉升為丞相,封平津侯。
張湯,杜陵(在今西安市東南)人。出身小官吏家庭。張湯從小天資聰穎,喜歡審案。有一天,張湯在家看門,等到父親回來,發現家裏的肉少了,父親認為是張湯偷吃了,就鞭打張湯,張湯受屈,非常憤怒,他想了想,就去挖老鼠洞,捉到了老鼠,還找到了老鼠偷吃的剩肉,張湯接著審訊老鼠、拷打,列舉老鼠罪狀,寫了審訊記錄,還寫了判決書,然後把老鼠當堂分屍處死。張湯父親看到了整個審訊過程,發現張湯的審訊記錄和判決書,文辭像一個老獄吏,認為張湯有辦案天才,於是就讓張湯抄寫辦案文書。張湯成人後,做了長安的地安官。張湯很會巴結權貴,能幹的名聲傳到丞相田蚡耳裏。田蚡召張湯作卒史,負責起草文書的工作。張湯辦事果然效率高,能力強。田蚡向漢武帝推薦,做了侍禦史,負責宮廷及行政監察事務。漢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宮中傳出陳皇後巫蠱案。陳皇後阿嬌是漢武帝的元配夫人,又是武帝姑姑長公主劉嫖的女兒,漢武帝立為太子,長公主出了力,漢武帝許諾要“金屋藏嬌”。可是陳皇後不生育。她聽說衛子夫受寵,就用巫蠱術詛咒衛子夫。事情敗露,株連很廣,張湯窮治,誅殺三百多人。漢武帝認為張湯能幹,升任為太中大夫,與中尉趙禹一起重新製定法律條文,專務深文,作見知 之法。什麼叫見知法呢?就是官吏見知人犯法不舉告,叫做故縱,官吏與犯者同罪。用懲治官吏的辦法來加大辦案力度。從此以後,用法日益嚴酷。公孫弘十分讚嚐張湯。漢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公孫弘為禦史大夫,力薦張湯,張湯任廷尉。張湯完全迎合漢武帝心意辦案,隻要皇上想要打擊的人,張湯千方百計羅織罪狀,一定要致人於禍。隻要皇上想寬赦的人,張湯就鑽法律空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汲黯看在眼裏,怒在心頭,多次當著漢武帝的麵痛斥張湯,說:“你張湯身為正卿大臣,對上不能褒揚先帝的功德,對下不能抑製天下人的邪念,使國家息訟空獄,社會安定,人民富足,對上對下,一條也沒有做到,你陷人於罪,使人受苦來成就辦案業績,任意解釋法律條文來辦成案件,竟然把高皇帝的法令亂改一氣,你這樣做會斷子絕孫。”張湯與汲黯辯論,還咬文嚼字,引用儒家經典來辯解,迎合漢武帝獨尊儒術。汲黯辯不過,又氣憤到極點,就破口罵人。汲黯說:“天下人都說‘刀筆吏不能為公卿大臣’,果然是這樣。一定按張湯說的辦事,將使天下人縮起腳來站立,不敢用正眼看人了。”參見《史記·汲黯列傳》與《酷吏·張湯傳》。本文下引《汲黯列傳》不再注。
汲黯性格剛強正直,說話不會拐彎,直來直去,缺少寒喧禮儀,時常當麵頂撞人,眼裏進不了沙子,不能容人之過,因此人緣不好。公孫弘、張湯是漢武帝最得力的大臣,是推行新政的骨幹。汲黯是黃老學說的信奉者,還要堅持無為而治。漢武即位的頭幾年,宮中有竇太皇太後把持,繼續推行無為政治,漢武帝奈何不了她,加之年幼,初即位,根基不牢,尚有汲黯一派大臣的容身之地。建元六年(前135)竇太皇太後死,漢武帝大刀闊斧推行更化新政,公孫弘、張湯等大臣是漢武帝培養起來的新貴。汲黯集中火力,專門打擊公孫弘、張湯兩人,表示對漢武帝新政的不滿,彰顯了他的大勇。這時尊奉黃老的人,全都偃旗息鼓,隻有汲黯一個人還在戰鬥。
公孫弘、張湯兩人受到汲黯的批評與指責,雖然漢武帝不怪罪,但自己作為朝廷重臣的權威受到挑戰,很是丟麵子,兩人對汲黯恨之如骨,漢武帝也不喜歡汲黯。公孫弘老奸巨猾,他推薦汲黯去做右內史。右內史就是首都市長,主管京畿地區,界內皇親貴戚很多,沒人敢惹。公孫弘想借刀殺人,讓皇親貴戚們的利益受損,起來告汲黯的狀,找個借口誅殺汲黯。這一招十分陰險。沒想到汲黯上任右內史,他的一身正氣壓倒了邪氣。那些皇親貴戚們懾於汲黯的名聲,收斂了行為,右內史的政事沒有荒廢。汲黯躲過了危難。
四、犯顏直諫罷職閑居
汲黯做官,一心為公,不謀私利,所以不彎腰低眉事權貴。皇太後弟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炙手可熱,朝中九卿大臣,正部級中二千石見了田蚡都要下拜。一個副部級的汲黯,根本看不起田蚡的為人,從不去拜訪田蚡,即使因公事見了麵,也不下拜,隻是拱手行揖禮,以平等身份待之。衛皇後弟大將衛青,汲黯也隻是行揖禮。汲黯的好友勸說他:“皇上希望群臣尊禮大將軍,你怎麼就不下拜呢?”汲黯說:“作為大將軍已經尊貴無比,如果他有平等相待的朋友,難道不尊貴嗎?”大將軍衛青聽了這話,認為汲黯說得很有道理,很有人格尊嚴,是一個忠臣。於是放下身份與汲黯交朋友,軍國大事都找汲黯商量,把汲黯待為上賓。
汲黯對待皇上漢武帝,也隻有一片忠心,直言快語,毫不隱晦。漢武帝提倡儒學,一次皇上在朝廷上發表效法堯舜,要行仁義之政的空論。汲黯聽了不以為然,給漢武帝辟頭一盆冷水,說:“陛下你內心有著太多的欲望 ,口頭上卻要說施行仁義,表裏不一,怎麼能效法堯舜呢!”使得漢武帝十分尷尬,啞口無言,默不做聲。臉上卻怒形於色,宣布退朝。公卿們都替汲黯捏了一把汗。漢武帝回宮,對身邊的人說:“太難堪了,汲黯這個傻冒。”公卿們紛紛指責汲黯。汲黯說:“皇上把我們放在公卿輔弼大臣的職位上,難道隻是要我們說奉承話嗎?那樣做隻會讓皇上陷於不義。我既然在其位,隻想到要保全性命,也不能讓國家受損啊!”
元狩二年,前121年,匈奴渾邪王率領四萬之眾的匈奴降漢。漢武帝命令征發兩萬輛車去迎降。由於地方官長安令沒有錢租用百姓的馬匹,許多老百姓把馬藏起來不願借用,兩萬輛車的馬匹不夠。漢武帝下令殺長安令的頭。汲黯時為右內史,挺身而出說:“長安令無罪,殺了我汲黯,老百姓就會獻出馬匹。匈奴人是來投降的,隻要沿途地方一站一站轉送就可以了,為什麼要興師動眾,攪得天下不寧呢?”漢武帝無話可說。匈奴人到了長安,在市場上買了很多東西,有些違禁物品,如鐵製刀具之類,不能賣給匈奴。邊關貿易有禁令,長安京城原來沒有對外貿易,商人不知,有五百多人犯禁應當斬首。汲黯得知消息,立即進宮在高門殿見到了漢武帝。汲黯上奏說:“中國與匈奴自從斷絕和親之後,商路交通也就中斷了。中國派大軍征討,死傷不計其數,耗費資財幾百億。臣原以為陛下會把俘虜投降的匈奴人賞賜給從軍戰死的家屬,用以補償百姓的苦難和損失。今天,陛下即使不這樣做,反而對來降的匈奴人大加賞賜,把國家府庫都掏空了,還要中國良民去侍奉匈奴降人,對待他們就像驕子。再說商人在長安城賣東西給匈奴,他們怎麼會知道在長安賣東西與走私到國外會犯同等的罪呢?現在那些死摳法律條文的法官要殺死幾百個商人,這好比是要保護樹葉而折斷了樹枝一樣可笑。臣今天來為五百個商人請命,我想陛下是不會處死他們的吧!”漢武帝一聽是汲黯在攻擊他的對匈奴政策,一下就火了,不肯赦免五百個商人的死罪,還斥責汲黯說:“朕好久沒聽你汲黯說話了,原來是隻會胡說八道。”
汲黯說,要把匈奴降人分配給中國戰死者的家屬做奴婢,這是不對的。不過汲黯隻是說的過激話,他不會委婉勸諫,說話刺耳,反而激怒了漢武帝,沒能保下五百個商人的命。不過漢武帝的做法,也是過分,誅殺那麼多違禁商人,可以說是暴虐無道了。
汲黯這次與漢武帝的談話,雙方很不愉快,沒多久,漢武帝找了一點錯,罷了汲黯的官。汲黯也不留戀京城,於是歸隱田園。
五、治理淮陽一方清靜
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年,漢武帝改革幣製,發行五銖錢。民間很多人違法偷鑄,漢武帝誅殺了幾十萬人也製止不了,尤其是南方楚地更為嚴重。武帝認為淮陽(今屬河南)在楚地的交通要道上,是商賈彙集之所,對查禁私錢十分重要。這時,漢武帝又想起了汲黯,把他征召回京。汲黯已在家閑賦兩年,身體又不好,年又半百,沒有想到漢武帝還要起用他。汲黯滿懷信心,要到皇上身邊來拾遺補缺。汲黯深知朝中大臣都不敢講話,自己做行政工作沒有優勢,身體又不爭氣,不願意主管一個部門的工作,更不願意到地方上去做官,不能發揮自己的長處。沒想到漢武帝委任他去做淮陽太守,汲黯抗旨不接受官印。漢武帝很有耐心,多次強行授印,最後汲黯接受了任命,卻痛哭著叩謝漢武帝。汲黯說:“老臣自認為死葬荒溝野嶺,再也見不到皇上了,想不到皇上還惦記老臣,老臣也時時刻刻不忘報效國家。但老臣多病,不能勝任郡守之職,還是讓我在朝廷任個郎中,守衛門戶,補過拾遺吧!”漢武帝說:“愛卿是看不起淮陽郡守之職嗎?朕召請愛卿,是因為憂心淮陽百姓沒有一個好郡守。朕是借重愛卿的威望,愛卿有病,就躺臥在床上治理吧!”漢武帝把話說到這份上,汲黯就再沒推辭。
汲黯最恨的大臣是禦史大夫張湯,他離開京師,委實放心不下。汲黯去向好友大行李息告辭,鄭重地告誡李息說:“我被皇上拋棄,外放淮陽任職,不能夠參與朝廷議政。現任禦史大夫張湯十分奸詐狡猾,他的聰明足可以拒諫,他的奸巧足可以掩飾罪過,專事阿諛奉承,不肯讓國家的政治走上正道。張湯還愛播弄是非,舞文亂法,內懷陰險之心蒙蔽皇上,在外勾結邪惡官吏壯大勢力。你是位列九卿的大臣,如果不早早的上奏皇上,你將會與張湯一起受到懲罰。”李息害怕張湯,沒敢把汲黯的忠告上奏漢武帝。過了四年,元鼎二年,前115年,張湯欺詐之罪敗露,被漢武帝賜死。武帝聽說汲黯臨赴任淮陽時與李息的一番談話,用見知法治了李息的罪,十分感慨汲黯身在外,仍心憂朝廷。漢武帝下令贈秩汲黯為諸侯相,秩中二千石,給予正部級待遇。
汲黯在淮陽任上,仍施行無為之治,慎選官員,責其大事,不管小事,讓各級官員發揮主動性,在任七年,淮陽大治,一方清靜。
元鼎五年,前112年,汲黯病死任上。漢武帝十分懷念汲黯,恩及汲黯之弟汲仁,官至九卿。汲黯之子汲偃,官至諸侯相。汲黯親戚堂兄弟都沾了光,汲氏家族官至二千石的有十人之多。
六、汲直守正社稷之臣
漢武帝雄才大略,乾剛獨斷,慢待大臣,說殺就殺,毫不手軟。丞相公孫弘進宮奏事,漢武帝,穿便服接見,有時帽子也不戴。大將軍衛青有急事麵奏皇帝,漢武帝在廁所坐在馬桶上接見。但是汲黯進宮奏事,漢武帝一定穿戴整齊,不戴帽子不敢見汲黯。漢武帝有一次坐在陳設武帳的殿中,遠遠望見汲黯有事來奏,漢武帝當時沒有戴帽子,不敢見汲黯,連忙回避到後室床帳中,派人出去代皇上同意汲黯的奏請。漢時天子辦事的正殿,陳設五種兵器,以示莊重,漢武帝不戴帽子辦公是不嚴肅的。汲黯見了肯定要數落一番,所以漢武帝要躲進後室床帳中回避。汲黯不苟言笑,說話做事極為嚴肅,青年時做太子洗馬,就以莊重使人敬畏。漢武帝做了皇帝,依然敬重,在滿朝文武中隻有汲黯一人享有這等殊榮。
汲黯不能寬容別人的過失,敢在朝堂上頂撞大臣,又逆犯龍顏,人們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叫“汲直”。班固在《公孫弘卜式兒寬傳讚》中評價說:“質直則汲黯、卜式。”《漢書·賈捐之傳》,賈捐之評價汲黯說:“置之爭臣,則汲直。”顏師古注引張宴曰:“汲黯方直,則世謂之汲直”。汲黯成為了方正廉直代名詞了。漢武帝一朝的諍臣,汲黯是第一人。
漢代製度,大臣告假、生病,不能超過一百天。超過一百天就算自動離職。因此,大臣告假,最多三個月。汲黯多病,有一次告假三個月,仍沒有好轉。漢武帝特別下詔,讓汲黯重新告假,一連幾次,汲黯仍不能辦事。中大夫莊助主動替汲黯告假。漢武帝問莊助,汲黯是怎樣的一個人。莊助說:“讓汲黯主持一個部門,行政才能超不過別人。但是如果輔助年少的皇上,卻能沉著堅定地恪盡職守,招誘他不會來,趕驅他不會走,即使有像古代孟賁、夏育那樣的勇士也撼動不了他。”漢武帝讚同說:“你說得對。古代有社稷之臣,汲黯差不多是這樣的人。”
什麼叫社稷之臣?就是國家的棟樑之臣,不是君主的私臣,要舉國敬重,典出《禮記·檀弓下》。春秋時衛國有一個大夫叫柳莊,生病臥在床上。衛獻公對柳莊說:“你病沉重時,即使我在舉行祭祀,你也一定告訴我。”不久,柳莊病情轉重,他在彌留之際時,果真趕上衛獻公在祭祀祖宗。柳莊通報了衛獻公。衛獻公立即停止了祭祀,向裝拌祖宗的屍拜了兩拜說:“有臣柳莊病重快死了。柳莊不是寡人的臣,是社稷之臣,寡人一定要去送終。”衛獻公來不及換衣服就趕去看柳莊。衛獻公到時,柳莊已死,衛獻公就穿著祭服吊唁柳莊。
西漢文帝時,也有一位社稷之臣,他就是周勃。周勃誅諸呂,迎立文帝,有再造西漢之功,漢文帝十分敬重他。周勃飄飄然有些傲慢。袁盎要殺一下周勃的氣勢,讓漢文帝顯示天子的威嚴。袁盎問漢文帝,周勃是什麼樣的人,文帝說,周勃是“社稷之臣”。袁盎說:“周勃是功臣,不是社稷之臣。”袁盎解釋說:“社稷之臣,主在與在,主亡與亡。”意思是說,社稷之臣,與國家共存亡。可是呂太後當政時,擅權王諸呂,危害劉氏政權,周勃身為太尉,手握兵權,卻不敢守正而屈從呂太後。呂太後死後周勃才與大臣一起誅除諸呂,隻算是立了功,不算是棟梁之臣。《史記·袁盎列傳》。漢文帝聽了袁盎的話,端起了皇帝的架子,周勃感到恐慌,遵守臣禮,於是君臣和諧。
從衛獻公與漢文帝對待社稷之臣的態度,可以看出,社稷之臣是國家的頂梁柱,國君都必須要敬禮。淮南王劉安想謀反,他最擔心的就是汲黯在朝。所以漢武帝視汲黯為社稷之臣,因此,對他十分敬禮。
漢武帝傲視群臣,容不得臣下怠慢和不忠。武帝一朝前後十二個丞相,因罪被殺和自殺的就有六位。張湯是漢武帝施政的左右手,欺慢的事一被揭出,漢武帝立即賜死張湯。汲黯犯顏直諫,甚至讓漢武帝難堪,漢武帝也容忍,沒有誅殺汲黯。漢武帝還容忍汲黯發牢騷。汲黯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公孫弘、張湯還都是低級小官。等到公孫弘做了丞相、張湯做禦史大夫,汲黯的同僚,甚至下屬都做到九卿,正部級,而汲黯始終是一個副部級,任主爵都尉,十年不升。汲黯當著漢武帝的麵發牢騷說:“陛下用臣如積薪,後來者居上。”意思顯然是指責漢武帝用人不公平公正。漢武帝沉默不回答。過了一陣,等到汲黯退出去了,漢武帝才解嘲似的說:“一個人不可以不學儒學禮義,看看汲黯說的話,越來越粗野。”
汲黯守正直言,多次犯龍顏而不被漢武帝誅殺,可以說是一個奇跡,卻又在情理之中。汲黯善終,有多種原因。其一,漢武帝視汲黯為社稷之臣,所以不誅。漢武帝氣極了,就把汲黯調開,到地方任職,而不誅殺。其二,漢武帝惜才愛才。汲黯敢言,是難得的人才。漢武帝外放汲黯,帶有保護的成分。其三,漢武帝極重感情,與汲黯有特殊的關係。漢武帝七歲時,汲黯就侍從在漢武帝身邊,這是別人所沒有的。其四,汲黯戇直,為世公認。於是舉國敬重,有極高的威信,是民之表率,漢武帝不忍誅。
最後,我們用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裏對汲黯的評價,作為本文的收束。司馬遷說:“正衣冠立於朝廷,而群臣莫敢言浮說,長孺矜焉。作《汲黯列傳》。”
汲黯探微
*本文作者陳曦,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教授,文學博士。
據統計,漢武帝建元至太初年間,曆任三公九卿者有百餘人之多,而《史記》立專傳或類傳的僅有十多位易平:《論司馬遷寫當代史成一家之言》,載《史學理論研究》,1997年第2期。。司馬遷曾在《報任安書》中說:“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他舍棄漢武帝時期位居丞相高位的許昌、薛澤等,認為這些人“無所能發明有著於當世者”(《史記·張丞相列傳》);卻將仕途多舛的汲黯列入《史記》傳主名單,並在他的傳記中寄予無限敬仰的情感。之所以如此,必定是由於這一人物具有諸多的“倜儻非常”之處。筆者試圖從太史公粘貼在汲黯身上的兩個鮮明標簽——“黃老”、“遊俠”入手,探究汲黯人格與思想的特異,並進而揭示司馬遷對黃老思想的態度。
一
在司馬遷看來,汲黯是西漢政壇黃老思想的實踐者,這在《史記·汲黯列傳》中得到了如下明確的揭示:
(汲)黯學黃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淨,擇丞史而任之。其治,責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臥閨閤內不出。歲餘,東海大治,稱之。……治務在無為而已,弘大體,不拘文法。
汲黯的這種做法,與漢初的曹參幾乎別無二致。作為漢初黃老路線的代表人物,“(曹)參為漢相國,清淨,極言合道”(《史記·曹相國世家》),將“無為”政治演繹得恰到好處,贏得了上至統治階層、下至黎明百姓的認可與稱讚,所謂“天下俱稱其美”。如果說,曹參推行黃老政治,是順應了西漢前期全社會亟待休養生息的時代要求的話,那麼汲黯對黃老的尊奉,則顯然已屬不合時宜了。
漢武帝即位不久,便拉開了“獨尊儒術”的帷幕,隨後大儒董仲舒以其《天人三策》得到年輕天子的高度評價,公孫弘則“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儒林列傳》)。儒學取代黃老,不僅成為劉漢政權的政治指導思想,還一躍而為官學;太學中的博士弟子有機會進入政府的權力機構,以致“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同上)。與最高權力結盟的儒學,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獨尊地位。這種獨尊不僅意味著思想領域黃老哲學的式微,還意味著政治領域黃老人物的落寞與失勢。學術為權力服務,學術鬥爭配合權力爭奪,構成了漢武帝“獨尊儒術”的複雜景觀。侯外廬對當時思想界儒、道(黃老)互黜的內蘊,作了如下明確的揭示:
“在這一互絀的意識形態背後,更有統治階級的政權的爭奪。不少外戚、郡國王是以道絀儒,代表者為竇氏與淮南王,而皇室則是以儒絀道,集其成者為武帝。竇太後罷主儒術者,儒術之士又上絀黃老之議,其間政權的爭奪顯然是以儒道互絀來標榜,這在《史記》《漢書》都有詳記。”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二卷,第60頁,人民出版社,1957年。
“竇氏”是指漢武帝的祖母竇太後,她是黃老思想的堅定維護者。淮南王劉安則精心鑽研道家思想,組織賓客撰有《淮南子》。竇太後憑借其淩駕於天子之上的政治權力,曾極力反對漢武帝的“獨尊儒術”,但隨著她的去世,以她為中心的政治勢力霎時崩潰。而淮南王學術集團的消亡,則是漢武帝動用國家暴力機器直接摧毀的結果。《史記·平準書》曰:“淮南、衡山、江都王,謀反跡見,而公卿尋端治之,竟其黨與,而坐死者數萬人。”淮南王一案乃當朝皇帝漢武帝所欽定判罪,司馬遷不敢在《史記》當中為劉安翻案,但“公卿尋端治之,竟其黨與”數語,還是多少透露了漢武帝操縱酷吏草菅人命、大搞文化專製的真相。徐複觀先生說得好:“由‘尋端治之,竟其黨與’八字,可知當時的朝廷官員,順著專製者陰刻之私,竟不惜成為一個謀殺幾萬人的大陰謀集團,而其根源則來自淮南賓客的學術活動。幾萬人的大屠殺,不僅摧毀了此一學術中心,並且也阻嚇消滅了知識分子在思想上、在生活上一切帶有一點選擇自由的可能。”徐複觀:《兩漢思想史》(第一卷),第109頁,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儒術獨尊的過程,也是一個思想專製的過程。思想專製的目的是政治專製,實現高度的中央集權,為達此目的,必然要拿鮮血與生命開道。儒、道(黃老)互絀的背後,是漢武帝對其潛在政敵的絞殺,是政治鬥爭的血腥殘酷。
汲黯是在元鼎五年(前122)去世的《漢書·汲黯傳》曰:“今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陰,七歲而卒。”《集解》引徐廣注曰:“元鼎五年。”又,《漢書》作:“居淮陽十年而卒。”據此,汲黯卒於元封二年(前109年)。待考。,他親眼目睹了竇氏勢力的消解與劉安集團的灰飛煙滅。他雖然並未卷入漢武帝先後與竇氏與劉安的鬥爭,但對儒學新貴如公孫弘、張湯等的得勢,他是相當不滿的。他曾公開向漢武帝發牢騷說:“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董份批評汲黯道:
“黯以質直責大體,持朝廷議則可;以己官職而望君上,毀人之進,則粗矣,故史著其‘褊心’,而漢武亦得譏其‘不學’也。”(淩稚隆《史記評林》引)
董份以為汲黯的怨言是源於“己官職”的個人得失,但從他曾經決定“發河南倉粟以振貧民”,之後毅然“請歸節”的行為中,可以看出他對功名利祿的態度。他不是出於對自己官職高低的計較,而是出於對當時得勢儒者的反感以及對漢武帝“獨尊儒術”的反對,才以不吐不快的心情口出怨言的。這從漢武帝以“無學”批評汲黯也能看出一二。周壽昌說:“(《史記》)上文雲‘帝方向儒術,尊公孫弘’,黯常毀儒而觸弘等,故帝以‘無學’譏黯也。”(《漢書補注》引)可知汲黯在固守黃老思想的同時,還對日漸發達的儒術采取“無學”的抵製姿態。他以率直的語言,一針見血地指出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他還抨擊憑借儒學發跡的公孫弘“多詐而無情實”(《平津侯主父列傳》)。根據司馬遷在《汲鄭列傳》中的描述,汲黯除了反對漢武帝所大力推行的“獨尊儒術”,抨擊公孫弘等青雲之上的儒學人物,他還對漢武帝所熱衷的“征伐四夷”、“弄法興利”等,給予了態度明確、毫無遮掩的大力抨擊。
分析至此,便不能回避以下疑問:在漢武帝不惜動用殘酷嗜血的手段,以儒術取代黃老的背景之下,他何以能容忍全麵反對其治國理念的汲黯存在?
二
這一疑問至少可從以下兩方麵得到解答,一是汲黯沒有介入劉安集團,因而未被列入漢武帝必欲排斥乃至誅殺的黑名單。二是汲黯的為臣之道,使漢武帝得以察知汲黯對朝廷的忠心。以上兩點,前者無須申論,而後者則需聯係漢初以來熔鑄百家的時代風尚,聯係以帛書《黃帝四經》為代表的黃老思想,給予必要的說明和論證。
漢代初期的思想界較之於先秦時期,最大的變化便是諸子百家的走向融合。這一時期的學者往往不再拘泥於一家一派,而是立足於某家,兼容其他各派,形成了熔鑄百家的態勢。如賈誼固然是一儒者,其著名文章《過秦論》將秦朝的短命,歸因於“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班固也將他的論著《新書》歸為儒家類。但與此同時,賈誼又分明“頗通諸家之書”,既被司馬遷視為“明申商”者,又在《道德說》、《道術》、《六術》等文章中“引用和發揮著黃老思想”金春峰:《漢代思想史》(增補第三版),第58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再如晁錯傾向於法家思想,但他又“受《尚書》伏生所”,曾向當時的儒學大師伏生係統學過儒家的經典。活躍於漢初的思想家,一般均以構築政治學說為己任,致力於將思想觀念落實於劉漢王朝的現實統治。可以說,在維護統治者的長治久安方麵,漢初以來的儒、法、黃老(道)等,其實並無本質的不同。
於是乎,人們可以在《史記·儒林列傳》中看到崇奉黃老的黃生聲稱“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竭力維護“上下之分”的貴賤等級製度,為皇權的至高無上、不可侵犯提供思想依據;可以在《論六家要旨》中看到同樣崇尚黃老的司馬談,傾心認可儒家思想所強調的“君臣父子之禮”、“夫婦長幼之別”,認為儒家思想的這一理念“雖百家弗能易也。”對上下尊卑等級製度的堅定維護,黃生與司馬談的這種理念,在被公認為黃老學派代表著作的《黃帝四經》中,是有明確表述的:
“主惠臣忠者,其國安。主主臣臣,上不下者,其國強。”(《黃帝四經·經法》)
“臣肅敬,不敢敝(蔽)其主。下比順,不敢敝(蔽)其上。萬民和輯而樂為其主上用,地廣人眾兵強,天下無適(敵)。”(同上)
“臣不親其主,下不親其上,百族不親其事,則內理逆矣。”(同上)
在君臣關係上,《黃帝四經》認為臣子必須合乎“忠”、“肅敬”等行為規範,不能“蔽其主”、不能“不親其主”,從而多方強調了君權的至高無上。臣子隻有小心翼翼地匍匐於君權之下,鞠躬盡瘁地為君權效力,國家才能“人眾兵強,天下無敵”,否則則是“內理逆矣”,社會混亂,走向敗亡。《黃帝四經》的這種表述,不僅與儒家理論,還與法家學說,形成了暗河相通的關係,而漢武帝統治方針的實質是“外儒內法”,因而他對黃老學說對君權的維護,是不會不認可的。搞中央集權,強調皇帝的至高無上,是他各項政策的中心指向,他所重用的酷吏們對此是心領神會的,杜周曾宣稱:“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者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酷吏列傳》)正是出於對漢武帝統治心理的精細揣摩,他才能將皇權至上的題旨表達得如此顯豁、赤裸。
相對於漢武帝時期的尊儒、弄法、興利之臣,崇尚黃老的汲黯固然不可能得到真正重用,有時甚至陷入極其危殆的政治處境,公孫弘、張湯等“深心疾黯”,漢武帝也一度“欲誅之以為事”,但汲黯最終不但安然善終於淮陽任上,還惠及家族,“卒後,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諸侯相。”若探究漢武帝何以不殺汲黯的原因,大概就在於恪守黃老思想為臣之道的汲黯,對劉氏政權是一腔赤誠,忠心耿耿的。即使在他遠貶淮陽、即將赴任的前夕,他因自己從此“不得與朝廷議也”而諄諄叮囑李息,希望他向漢武帝揭露張湯“不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的本質,從而使國家避免酷吏當道所造成的損失。當有人批評他向皇上進諫言語過於直率尖刻時,他慨然回答:“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諛承意,陷主於不義乎?且已在其位,縱愛身,奈辱朝廷何!”他是站在盡忠於天子的立場,完全置個人安危於不顧,向漢武帝慷慨建言的。淮南王劉安以“守節死義”評價汲黯,漢武帝則讚許其以“社稷之臣”,他們均看出汲黯身上具備為國家社稷而不惜赴義死節的品質。從維護大漢王朝長治久安出發,漢武帝認為像汲黯這樣的人存在,是有利於國家的最高利益的。所以他不但未殺汲黯,還對他表現出相當的敬意。最典型的就是“上不冠不見(黯)”的細節,對比“大將軍侍中,上踞廁而視之;丞相弘燕見,上或時不冠”,漢武帝對汲黯的敬意甚至可以視為君臣關係的一則佳話。
三
須知,漢武帝在意識形態領域除了“獨尊儒術”的一麵,還有“悉延百端之學”(《龜策列傳》)的另一麵參讀楊生民:《漢武帝傳》第二章第四節“悉延百端之學”,人民出版社,2001年。。躬行黃老思想的名臣,在漢武帝時期除了汲黯之外,還有司馬談、鄭當時、石慶《漢書·萬石衛直周張傳》載:“(石慶)出為齊相,齊國慕其家行,不治而齊國大治。”顏師古注曰:“不治,言無所治罰。”閻步克據此認為:“盡管石氏未見治黃老學,……我們卻不妨將之列入黃老政治的‘躬行’者之列。”《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第27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等人。這些人都表現出對漢武帝以及劉漢政權的忠順。司馬談為臨終前未能參加象征大漢盛世的封禪大典而遺憾不已,並叮囑兒子司馬遷記述“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太史公自序》);鄭當時“每朝,候上之間,說未嚐不言天下之長者”,積極為朝廷引薦賢才(《汲鄭列傳》);石慶則延續了石氏家族“恭謹無與比”的家風,曾有如下舉動:“禦出,上問車中幾馬,石以策數馬畢,舉手曰:‘六馬。’”(《萬石張叔列傳》)。將“恭謹”二字詮釋得無以複加。上述三人當中,鄭當時與石慶還曾分別身居“大司農”與“丞相”的顯職,顯示了在“獨尊儒術”的背景下,漢武帝還能包容“百端之學”的氣度。當然這種包容是有一個基本前提的,那就是持“百端之學”的臣子,必須擁護國策,不能非議時政。鄭當時“常趨和承意,不敢甚引當否”,石慶則在丞相任上,“醇謹而已”,“無能有所匡言。”相比之下,汲黯對朝廷各項大政方針勇於全麵抨擊,顯示出與一般黃老人物迥然不同的人生姿態。
黃老哲學雖然對《老子》的“貴柔守雌”思想作了改造,克服了《老子》哲學中消極保守、不圖進取的傾向,但是在論證雌與雄、柔與剛的關係時,它的立足點畢竟仍是“雌”與“柔”,所謂:
“以剛為柔者栝(活),以柔為剛者伐。重柔者吉,重剛者滅。”(《黃帝四經·經法》)
“凡人好用雄節,是胃(謂)方(仿)生。大人則毀,小人則亡。……是胃(謂)凶節,是胃(謂)散德。凡人好用[雌節],是胃(謂)承祿。富者則昌,貧者則穀。以守則寧,以作事則成。以求則得,以單(戰)則克。厥身則(壽,子孫則殖,是謂吉)節,是胃(謂)絝德。故德積者昌,[殃]積者亡,觀其所積,乃知[禍福]之鄉(向)。”(《黃帝四經·十大經》)
在這裏,“柔”的“剛”的概念,實際上均可分別納入“雌節”與“雄節”的範疇。陳鼓應說:“雌節、雄節是兩個大的範疇,雌節這個大的範疇下所統攝的是柔、後、靜、退、謙、弱、不爭等等;雄節這個大的範疇下所統攝的是剛、先、動、進、驕、強、作爭等等。”陳鼓應:《黃帝四經今注今譯》,第276頁,商務印書館,2007年。“雌節”預示著吉祥和幸福,而“雄節”則正好相反,預示著凶險與禍殃。《黃帝四經》雖然也指出了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競爭的必要性,即“夫作爭者凶,不爭[者]亦無成功”(《十六經》),但它畢竟是把列入“雄節”的“爭”視為“凶”象,認為最值得采用的還是“雌節”所包含的那些概念。
顯然,鄭當時與石慶,是深諳黃老哲學“雌節”範疇的。他們要麼“趨和承意,不敢甚引當否”,要麼“醇謹而已”,“無能有所匡言”,顯示的正是柔、後、靜、退、謙、弱、不爭等概念所揭示的人生姿態。而汲黯則恰恰與之相反,他的“人性倨,少禮,麵折,不能容人之過”,他的“好直諫,數犯主之顏色”,呈現出的則是剛、先、動、進、驕、強、爭等“雄節”特征。不過,在治國理念方麵,他恪守的還是黃老思想,“治官理民,好清淨”,“治務在無為而已”,這說明他實際上是把政治與人生區別對待的:在政治上他是遵循黃老之術的,但在為人方麵,他則摒棄了黃老哲學的貴柔守雌,並剔除了範蠡、張良、陳平等黃老人物身上所普遍存在的玩弄權術、明哲保身、冷酷無情等人格缺陷對範蠡與張良人格缺憾的剖析,可參讀韓兆琦與陳曦合撰的《黃老思想與〈史記〉中的範蠡、張良》,載《文史知識》,2000年第3期。,展現出一個坦坦蕩蕩、正氣凜然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