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平靜卻決絕。說罷,深深伏貼於地,雙手呈上三卷手稿。
明嚴聞言大震。
薄而清雅的竹縷紙,端莊小楷如行雲流水。字如其人,不見半分矜嬌之氣,卻是澹然中見靈蘊真意。
書名至簡,曰《萬輿誌略》。開卷序錄:
以守為攻,以守為款;用夷製夷,疇司厥楗:述籌海篇第一;
縱三千年,圜九萬裏,經之緯之,左圖右史:述各國沿革圖第二;
……
水國恃舟,猶陸恃堞;長技不師,風濤誰讋:述戰艦條議第九;
五行相克,金火斯烈;雷奮地中,攻守一轍:述火器火攻條議第十。
合共十卷,論及夷情、武備、海防、曆法、貨幣等諸多內容,然而完稿者十僅有其三。
再往後翻,乃是敘文一篇。“……《易》曰:‘愛惡相攻而吉生凶,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威而利害生。’……然則,執此書即可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傳曰:‘孰荒於門,孰治於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敘萬輿誌略。”
這一篇敘文,述說書寫本書之緣由和成書意義。墨色明顯較其他文稿更濃,濕氣鬱然,分明是新寫。讀到最後一句,明嚴緊抿的唇角微抖,忽的將這三卷書稿憤懣往禦案上摜去。
孰荒於門,孰治於田。
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這四句,他此前見過一次。僅僅一次。
若非那一次,他絕不會知道這四句話出自何處。
他身為太子,自幼蒙受整個□□最有名望的翰林學士授業,卻也沒有讀過這四句古詩,更不知道,越裳乃是上古越族的一個小國家。
若非那一次,他也絕不會知道這四句話的真正意思。
“誰會任由自家門庭荒蕪,而單單去治理外麵的田園呢?唯有先把自己的國家治理好了,四夷諸國才會臣服啊!”
是她!是左鈞直!
她根本在十年之前就已經見過了括羽,給他點出了這四句險些令他被逐回南越的冷僻詩文的出處。
沒想到他二人相識如此之早。
甚至,早過於他見她。
“陛下生氣了?”左鈞直微笑著抬起頭來,“孽子孤臣,有何值得生氣的呢?”
明嚴雙臂撐案,麵上仍無波瀾,眼底卻已是黑雲垂天。
“陛下是明君,是讓四夷來王的不世雄主。恕罪臣駑鈍,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突然為了幾句話而生氣,更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突然怕了一個手下無一兵一卒、一身武藝盡被封死的人。”她忽然厲聲道,“難道隻是因為一個不知虛實的皇嗣身份麼!”
“左鈞直!”
她目如火炬,麵上毫無畏懼之色,“一個家國俱滅的伶仃遺嗣都能讓陛下徹夜難眠,下令賜死,那麼北麵韃靼兀良哈騷動不安、南麵交趾國界爭端不斷、東麵扶桑虎視眈眈,西洋列強紛紜而起,敢問陛下又有何膽色雄踞中土、攘服四夷!”
明嚴定定看著左鈞直,忽的哈哈大笑,鳳目卻仍是一片深寒,“左鈞直,朕算是知道你為何能不動兵馬而平西域。煽弄人心,你倒是一把好手!”
左鈞直輕輕笑了聲,“要說玩弄人心,和陛下相比,罪臣真是自歎弗如。”
“先拿臣逼得括羽現身,再借八英將他捉拿,括羽心地純良、重情重義,卻被陛下逼得自絕明誌,以求不負忠義不負親恩。敢問這世間,有誰能似陛下這般輕輕巧巧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上?”
“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真。”明嚴勾唇淺笑,“朕識得你凡十年,總算是又看到你囂張了一回。”他雙臂環抱,有些慵懶地半靠在禦案上,“朕若這麼輕鬆地被你激怒不殺括羽,那朕這麼多年的皇帝真是白當了。”
左鈞直不疾不徐道:“括羽死,則臣死。”
“砰”的一掌拍在禦案上,硯台筆洗皆跳了起來。“你竟敢威脅朕!”
“那得看陛下覺得罪臣這條命,到底有多金貴。”左鈞直低低笑道,“陛下莫笑臣狂,可這世間,隻有一個左鈞直。”
這世間,隻有一個左鈞直!
三公九卿、六部尚書,殺了還有別人可以做。
獨獨她左鈞直,會說多國番語的左鈞直,通曉萬國國情的左鈞直,能寫《萬輿誌略》也寫得一手好風月的左鈞直,樽酒間臣服西域諸國的左鈞直,泰豐源中一襲小白袍膽敢指點天下江山的左鈞直,一次次頂撞他忤逆他將他不放在眼裏的左鈞直,千百年才出一個。
殺一人,還是存一人。膽大包天,逼著他這個萬乘之尊做選擇的人,恐怕隻有這個可惡至極的女人了。
明嚴語若三九寒冰:“朕倒想看看,你能為他做到何種地步。”
左鈞直並不遲疑:“臣願傾盡所有。”頓了頓,又補充道:“為奴為婢也好,做牛做馬也好。臣甘心俯首帖耳,唯陛下之命是從——隻要陛下能放他一條生路。”
她字字句句,咬得清清楚楚。明嚴抱臂的修潔雙手漸漸浮現青筋,目光冷到極處,又騰起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