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羽揉了揉她緊鎖的眉心,歎道:“有什麼事不能同我講的?”
左鈞直別著頭躊躇了半晌,抱住他的腰把頭靠了過去,低低道:“皇帝讓我歸朝——”她吐了口氣,兩個字從牙縫中擠了出來:“入閣。”
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她苦笑:“我開蒙讀的是聖賢濟世之書,向往的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小時候常羨慕男子可以科舉為官,一展胸中抱負。所以當年皇帝誘引我入朝,未嚐不是我心甘情願。閣官……我何曾沒有豔羨過?不是為了風光,隻是想做一些事情……”
她沒有直說,想表達的意思卻再清楚不過。
括羽摸著她的頭發,磨著牙道:“你這說得,倒是讓我有點想做皇帝了。”
左鈞直大驚失色,手上失措掐了括羽一把,“什麼?!”
“宰相和皇後都給你做。這樣白天能見到你,晚上也能見到你。”
內閣豈是那麼容易進的。天機中樞,至今也不過六部尚書、五大學士罷了。誰不知一入內閣,無論品秩,便是天子近臣,可左右軍國要策。多少人兩眼紅通通的,就盯著那閣臣的位置。
左鈞直是女人,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人。別說入閣,女子為官,自古未聞。
可那一日起,天下的人都知道風向變了。
有言官奏表曰,既然女子可為帝,為何不能為官?時勢劇變,豈可泥古?撫定四夷,舍她其誰?
綱常之辯、倫理之爭,整整持續一月之久,天下書院州學,無不激論此事。
明嚴冷眼旁觀,這一場論戰本就由他授意挑起,他並不介意多看些熱鬧,看看這些臣子,平日端正恭敬的外表之下,都是怎樣心思。他更想看一看,這朝政若是再一大變,著意維新,哪些當是順時之臣,哪些會是逆勢之眾。
交趾硝煙既起,界限紛爭更是不斷被提上朝會。十二封《與交趾辨明地界書》被抄做百餘份,金殿之下雪片般飛落。 滿殿緘口。
“誰寫得出,便入閣罷。”
冷冷淡淡,十數年如一日。一月未出一語,一語便定乾坤,駁無可駁。
文武百官百味雜陳的眼色中,左家子嫉恨帶酸的目光裏,淡雲寬袖長衫粉白裙裳的年輕女子素麵朝天,從容入殿下拜。蝶鬢翠髻已挽作婦人模樣,絲絡綰束,素雅莊重。唇噙一點朱砂色,眉描兩縷黛螺光。
眾人都看得呆了,一時間竟忘了方才唇槍舌劍都爭辯的是些什麼,隻在想這數月不見,竟是已經嫁了人。原以為不過蒲草質地,恁地如今平空生出十二分亦莊亦媚的風流韻致?難怪皇帝當日一襲黃袍罩了她身,可瞧她一身庶民裝束,分明又不是與了皇帝。
當下更不明白皇帝的莫測心機,卻見這女人不卑不亢,不謙不讓,磊磊落落將皇帝的封擢一一領受。
“臣既以女身入朝,當服女官朝服,不作男裝。”
好生囂張!此前與她共事過的禮部、兵部官員隻當她溫柔謙和,哪知她一朝罪名盡洗青雲直上,倒像是性情大變了似的,不但要開女子為官入閣之先河,還大言不慚地向高高在上的天子無理索求,恰自從未製備過的女官朝服開始,這不是奸臣之態是什麼!可恨的是皇帝卻漠然應允,雖未善顏相待,卻也是縱容!
時勢所迫、天道不彰,竟讓這等狡獪媚佞女子得勢!
左鈞直看到大路末處遙遙停著一輛青簾油壁小馬車,車上車夫打扮的一人雙臂枕在後腦勺下,仰靠在車壁上睡覺。臉上蓋著一頂羊皮氈帽,兩條長腿交並擱在車轅上,姿勢悠閑自適,頗有幾分大隱隱於市的味道。
左鈞直的嘴角勾了起來,將行時,馬嘶鬃揚,蹄踏塵飛,數匹高頭大馬攔在身前。看清了馬上數人,左鈞直漸冷了臉色。
“左鈞直,莫以為籠絡了太子,勾引了皇帝,就可以為所欲為。”
錦織官袍紅得耀眼,端著一身滾金刺銀的肅重官威,高高坐在棗紅大馬上,像是要讓眼前秀致如柳的素衣女子低至塵土裏。
“這算是一記殺威棍麼?”左鈞直揚唇一笑,“左大人如今和我品秩相當,卻坐在馬上同我說話,未免與禮製不合?”
左載賢官居太常寺卿,乃是九卿之一,向來說一不二,哪曾想左鈞直竟針尖對麥芒地毫不相讓,不由得氣道:“論輩分我也是你的大伯,別說不下馬,讓你下跪都是天經地義!”
然而左鈞直連皇帝都敢不放在眼裏,那一通鞭子早就打掉了她對左家僅有的一絲敬畏,又豈會再如以往,多少顧及三分情麵?
“大人認錯人了罷?我出身貧寒,可不記得有大人這般的貴戚。”
旁邊的老三大理寺丞左載文壓著聲音道:“左鈞直,你其他的罪名都算是一筆帶過了,可那裏通外國的大罪,倘是傳揚出去,別說朝廷,整個天朝都沒有你的立足之地!”
左鈞直眉尖兒微挑,有左杭在,括羽那北齊遺嗣的身份,自然是瞞不住左家。隻是拿這事兒來威脅她,未免太不明智了些。皇帝緊鎖了這個消息,自然是考慮到若是讓世人知曉北齊朱氏皇室尚有後人留存,不免人心不穩。八英中誰敢傳出這個消息去,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寺丞大人不妨放出個口風兒去,再摸摸自己項上人頭還在不在罷!”
銳利目光掃過這幾個人,想起過往他們對父親的種種冷漠,想起那一通自私無情的鞭笞,心中頓時生出厭惡。偏了頭,口吻中頭一回帶了譏諷:“聽說侍郎大人在琅琊閣養了個鹽道的女兒,生得好一副銷魂樣貌。寺丞大人在西郊亦方收了千畝田地,今年的收成甚是不錯。”
戶部侍郎左載道尖著嗓子道:“你胡說八道!”
左鈞直冷笑道:“二爺小聲兒些,滿街的人都聽見了!”
話語未落左載道身後一騎突出,袖子底下露了棱光耀目。
隻是左鈞直而今哪還是以往天真無邪的少女,若不是有恃無恐,哪會這般尖刻地挑釁?
那悄無聲息路人般走過來的人隻是撩足一踢,左承煥座下駿馬痛極長嘶,連帶著他一同翻滾在地。狼狽不堪地撐身而起,恰對上一張俊中帶煞的臉。方才還在手中的那把明晃晃的匕首,不知何時掉了個頭,鋒利尖兒沿著他的頸脈走過,揚起生冷纖細的疼楚。
“我的女人,也是你動得的?還記得那幾個偷狗賊罷?明兒把你掛城頭去,何如?”
括羽冷眼瞅著街道末處騰起又落下的蓬蓬塵土,“幸好你爹被逐出家門,倘是你生養在那些人手中,我斷斷看不起。”
左鈞直悵惘道:“他們就是怕我報複罷……我又豈是那樣的人。隻是他們還是逼得我做了不想做的事。”
括羽道:“刻薄得好,換作我,我還能刻薄十倍!”
左鈞直含怒踹他:“你怎麼這麼不善良!”
括羽不悅道:“我還不善良?我再善良些,早被左杭和陸挺之給弄死了。”
左鈞直悚然一驚,忽想起他出關前的那次射獵中的駑馬和冷箭……難道真就是左杭和陸挺之下的手?想起前後許多事情來,心頭霎時雪亮。
天朝曆來的規矩是:無軍功,不王侯。
陸家和左家,官位再高,權勢再大,究竟不能世襲,家祚綿長與否,全憑子孫本事。世世代代要想保住高位,子孫便得拚死拚活地念書、科舉、攀爬官場。這哪裏比得上莫飛飛這等家中有爵位的活得輕鬆快活?
若無軍功,最靠譜的法子莫過於攀龍附鳳。偏生皇家人丁不盛,就鸞郡主一個是條捷徑。陸挺之和左杭都是一心往上爬的好勝之人,難怪會為鸞郡主搶破了頭,更是不惜下手陷害被鸞郡主看上的括羽。
眼看著葉輕北伐被封了王,陸挺之和左杭想必是眼紅極了罷?難怪趁著交趾事起,先後請命南下。這般急功近利……左鈞直有些憂心地看向括羽,“南征交趾……能勝麼?”
括羽眸如寒星,“那得看他們沉不沉得住氣。”
左鈞直搖頭輕歎:“我擔心……唉,其實也就是看林玖壓不壓得住左杭。可林玖是個淳樸性子,並不愛與人相爭。但左杭不一樣。左家一門四人在朝,皇帝從左相開始就有意削奪左家權勢。左家的未來,全係在左杭一個人身上。這一次的軍功,他勢在必得。”
看著括羽淡泊的模樣兒,仿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左鈞直卻放不下心,又道:“其實皇帝讓我入閣,就是因為我是個孤臣。任何人都不會親附我,我亦不會親附任何人……正好讓我去和左家還有其他葉茂根深的老臣們抗衡罷……我越是驕橫無忌,他大約越是高興……”
括羽把她塞進馬車裏麵去,趁著簾子遮著,懲罰似的咬了口她沒個止歇的淡紅嘴兒,“真是會揣摩上意,皇帝想這麼多就罷了,偏生你想得比他還多。”探手摸了把她柔軟扁平的小腹,“照這樣下去,啥時候生兒子?”
左鈞直麵如火燒,瞧他似又來了勁兒,忙把他搡了出去。可他出去了,又止不住地有些兒想念。近一年的朝夕相處,今個兒不過白日幾個時辰沒見,怎的就這般不習慣?勾起簾子來,看到他挺拔如蒼鬆翠竹的背影,心頭方覺得紓解了些。她猶自發著癡,聽見他道:“風大,收了簾子作甚?”
左鈞直哪好意思同他說隔了層簾子都覺得想他想得不得了?心口不一地道:“我入了朝,你卻被禁在家裏……總覺得委屈了你……你沒有不高興罷?”
括羽趕著馬兒,慢吞吞道:“我也覺得吃軟飯太丟人。”左鈞直心尖兒像被揪了一把,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卻聽見他又道:“不過我現在又當馬夫又當保鏢的,夫人你就賞個雙份的月錢唄。再算上陪吃陪喝陪睡,我這相貌身板兒怎麼算都是個京城頭牌罷?夫人你不再多打賞些?”
左鈞直被他逗得笑了,呸道:“原來你也是個臭美的,淨貧嘴!”
車外冬日寒風凜凜,車內卻暖意融融。這男人這樣疏朗幹淨的心性兒,讓她怎能不愛到心坎兒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