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濃霧天地彌漫,車輪轔轔之聲由遠而近,在一方簡陋院子前麵停下。一牆的爬山虎油油地招搖,妃紅亮色從車輦中迢迢而出,豔光映上半壁盈綠,卻被濃霧沾濕了鬟鬢,沁出些許的淒清。
斑駁的木門虛掩,紅酥手半帶著猶疑,還是輕輕推開,門轆的軋軋聲音刺耳。一頭雪白的猛獸迎麵撲來,卻在爪子搭上她的驚魂一刻被青衣的俊秀男子攔抱了回去,在他懷裏不滿意地嗷嗷兒叫了幾聲,很快又服帖下來,蓬鬆的大尾巴刷去按在他幹淨挺括衣衫上的梅花爪印。
他的眼神依舊是湛亮如碧漢朗星,一如初見。彼時,她隨父王母妃方至皇宮,還未落殿,便聽聞武英殿剛來了個同她差不多大的侍讀生。她正愁沒什麼樂子,便興衝衝地跑過去,果然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在空曠的大殿之前罰跪,麵上腫起幾道傷痕,瞳仁兒卻是烏亮,像父王最愛的那副黑玉魄棋子兒。她遠遠地丟過去幾枚石子兒在他身上,跪得筆挺的身子卻是動也不動。頭一回有人看見了她卻沒什麼驚豔的反應,明澈的眼神兒晃了過來,又了無意趣地收了回去,仿佛麵前那飛龍在天的大理石階比她更好看似的!
她就是這樣的驕蠻性兒,生在天家,習慣了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手心裏,習慣了所有人都對她鞍前馬後、唯命是從。
可他括羽偏不。這一匹南疆來的野馬,當她使盡了她所有的手段,到頭來發現他還是桀驁如昔。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死心塌地地愛上他罷?
印象中上一次見他穿青衣,是他扮成小太監陪自己去韓府赴宴,仿佛恰是總角之宴,言笑晏晏,是青梅,也算竹馬罷。那一段星高雲淡的稀疏時光,好似蓮燈流落天河,燦燦明明,琉璃般澄淨璀璨的光輝映透她所有的夢。
那時候他心裏應該是還沒有那個左鈞直的罷?
是從林玖口中第一次聽說了括羽同左鈞直的糾纏。隱約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極力回憶,才想起當年扶桑來朝時,有一個四夷館雜官當街解圍,那雜官自陳姓名,似乎就是左鈞直。可是她無論如何憶不起左鈞直的模樣來。她本想去找括羽理論,卻在暮色中的闃無人煙的巷子口,見到了他擁著一個容貌平平的男裝女子,溫柔寵溺地吻了下去。
他難得地沒有覺察到她。她便知道他愛那個女子已經到了旁若無人的地步。
那一刹淚零落,暮色如煙,心如死灰。
“郡主?”
他低喚了一聲,墨晶的眉蹙起,眼底有幾分遲疑。身子微微讓了讓,示意她進門說話。
她自然明白他這份遲疑。恰如她敲上門那一刻的猶豫。而今物是人非,他姓朱,她姓明,水火不相容。他的父親險些虐殺她的父王,她的母妃曾是他父親豢養的殺手,亦曾因背叛他父親被關在地牢中三年不見天日。而她的皇姑母殺害了他朱氏全族,滅了他的故國。
喉嚨似被繩子窒住,張一張嘴,吐出一個字都覺得困難。
他進屋取了個軟墊放在院中石凳上,又倒了杯淡茶,道:“寒舍鄙陋,委屈郡主了。”
明鸞眼睛有些發酸,印象中皆是他往昔在宮中錦繡如玉的落落風華,卻不知道這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布衣也能被他穿得如此軒昂磊落,愈發襯出傲骨琅琅。
終究還是愛的。就算是死了心、決意隨了對自己十多年一片癡情的林玖,重見時才發現這一份愛慕還是無法抹殺。
那仇恨又能改變什麼呢?
她流淚,他默然地坐在對麵。霧氣漸淡,日光銷金。他沒有什麼話可說,沒有什麼溫柔可安慰,唯獨隻能付與長足的耐心。
“我想……我想……”她張口難言,卻知道他們之間並容不下什麼更多的話語。她泫然的目光望著他,再難,她也還是得說出來。他眉鋒微挑,她咬唇說道:“我想求你……去救他……”
眸海波瀾揚起,映著金芒,“他怎麼了?”
明鸞緊攥著裙邊的纖指微微發抖,“方才得到八百裏加急快報,左杭窮追黎季犛,孤軍深入失了消息,他率軍去援,卻被黎季犛設詭計逼入孤城,兵糧俱斷……”
眉心緊鎖,唇角抿起,明鸞忽的起身撲通跪倒他麵前,握著他的襟角含淚道:“而今我誰也不信,隻信你。我求求你……”
他霍的起身,“郡主!”
明鸞卻緊緊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仰頭,眸中淚水晶瑩,盈然滑落,“我知道是我妄求了,我求誰都不該求你。是我們□□欠了你的,是我們明家欠了你的,我們豈有資格再向你索求些什麼……可……可除了你,還能是誰……”
括羽道:“上一代的仇怨,我拎得清楚。我當是和你們兩不相欠。林玖與我十年兄弟情誼,並非我想袖手旁觀,隻是——”他臂指牆外,黑瞳中沄潮隱隱,“我如今能活著已是難得,你看這院外,潛伏著多少親兵?郡主,要解孤城之圍,必領兵權。倘你是皇帝,你敢讓我帶兵麼?”
明鸞花顏勝雪,淩亂的淚痕上清光爍然。“我知道……可我還是信你……就算你有了朱鏑的身份,我知道你還是那個常勝,永遠不會變的。”見他仍是不為所動,她垂了眉,“皇兄其實也信你,不然又怎會讓我來這裏?”
括羽抽出衣角,淡淡笑道:“謝郡主和皇上信任,我擔當不起。國中大將何其多也,幾曾少了我一個。請回。”說罷拂衣而去,不豫多言。
明鸞怔忪片刻,眼看著他上了台階,就要推門而入,心中不知何來的一股洶湧洪流,似是驚悸似是戀棧,似是鬱憤似是不甘,急急提著裙子奔過去,從身後將他緊緊抱住。括羽冷著眉,欲伸手掰開她的手指,終究還是不願觸及她肌膚半分,垂著手道:“我已有妻室,郡主也同林玖訂了親,郡主莫要再任性妄為了。”
明鸞聞見他語聲冷硬,便知郎心似鐵,這一具身軀縱使她魂牽夢縈,這時候抱著,也如一塊幹木般了無滋味。他肯對那個女子千般柔情、萬種蜜意,卻至始至終不肯勻給她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