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鈞直大震,再搖一支簽,仍是一白一黑兩個小人兒,在河邊緊緊依偎,燦燦金葦似海揚波,漫天星萃。
簽盒不過指頭大,容納十支簽,每一支何其之小。那墨紋細微如發,也不知他是怎麼刻上去的。神靈活現,一見便知是她和他。一支一支,都是擷取往日點滴,牽連起與他相識十年來種種回憶。
濕意漫過手心紋路,卻是抿著唇笑了。真恨不能插翅飛到他身邊,狠狠吻他剛毅卻又柔軟的唇,醉在他眉間笑意裏。
“撲”的一聲,一支冷箭紮在窗台之上,箭尾顫動不止,驚得左鈞直撫心猝然起身。
誰能在皇宮之中肆無忌憚地放箭!
這箭若再斜上幾分,對準的就是她的心窩!
細細一想,明嚴今日出宮祭祀,至此時尚未歸還。平日裏護衛文華殿的翊衛換作羽林衛,倒讓人有機可趁了。
箭上有信。
左鈞直定神抽來一看,頓時方寸大亂。
四周一片荒涼。
殘垣斷壁,湖石橫七豎八,齊膝的雜草遍地亂生。
不敢掌燈,借著黯黯月色,左鈞直極艱難地穿行在濃寂夜色和無邊荒蕪之中。
帶著潮氣的夜風中盡是刺鼻腥腐。
她知道這裏麵有很多死了很多年的屍骨,後來,竟成了拋屍墳場。
左鈞直裹緊了身上的衣裳和披風,盡力穩當地行走,不要晃到腹中孩子。然而腳底石礫虛砌,泥淖遍地,仍是不免幾番險些摔倒,驚得她渾身是汗。卻不敢害怕,隻能頑強地走。
前方不遠處黑影一道,手執一柄細長忍刀,吸納月色蕩漾刃上。
“我爹娘在何處!”
左鈞直扶著一塊大石,費盡全力一呼,卻覺得那聲音也不過常人說話般聲響。
黑影咯咯一笑,是女人的優雅和狡詐。
“騙你的。不拿你爹娘為餌,你肯獨自前來麼!”
左鈞直隻覺得下腹驟然一絞,冷汗涔涔而下,刹那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窈窕身軀款款向她行來,長刀自她鼻尖、唇尖、鎖骨、胸口,緩緩落至高高隆起的腹上。刃口輕輕下壓,夏日並不厚的衣裳頓時一分為二從腹頂落下。左鈞直背後被壓在滿是棱角的奇石上,卻感覺不到疼。從頭頂到指尖的觸覺都被腹上鋒利的冰涼所占據。
她急喘,竟伸手死死握住鋒刃,不顧鮮血涓流一般落上雪白腹皮。格格作響的齒縫間擠出幹硬的話來:“你是望月……殺我……何益……”
“真聰明,不愧是□□第一女閣官。”
女人未蒙麵,那模樣依稀有幾分熟悉。左鈞直猛然間想起繁樓的望月柊真。
“雪齋將軍不可能讓你來殺我,你身為女忍,竟敢違抗上意!”
望月女忍咯咯又笑,“當年將軍贈予韓奉的萬柄扶桑刀在何處,你定是知曉。說,放生;不說,剖你的孩子出來。”
原來是為了那些武器。
左鈞直強忍疼痛,手上的痛楚讓她能夠保持清醒。
這批刀具當時暗渡陳倉到了韓府,是她後來猜測得出。然而隨後一係列的變故,令她無暇告知明嚴。等她從東瀛回來時,韓奉已滅,韓府被抄,她以為這些刀具已經被官府沒收,但是既然望月女忍特意誘她出來盤問,恐怕這些刀具彼時並未同那個地下兵器庫放在一處。
所以其實她亦不知道這些刀具的下落。
手中刀又下壓三分。痛楚入骨。然而更可怕的是兩腿間開始有濕漉漉的液體流出,寒意一點點漫上心頭。
緊咬牙關,左鈞直道:“你隨我來。”
一步步,她淚如暗泉寂湧。
她不怕死,一心隻懸在腹中的孩兒身上。
兩腿間的黏膩濕意飛快泛濫開來,暗夜之中她看不見顏色。可是心頭冰涼,劇烈的墜脹之感讓她幾乎無法站立行走。
一陣陣猛烈的收縮和劇疼,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前挪動著步子。
她希望自己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希望腹中的生命不要隨著那濕意流逝。她還沒有拉過他的小手、沒有摸過總是蹬她的小腳。他的雙眼定然是和他的父親一樣明亮清澈,還沒有睜開看一看這世界,他不能撇下她就走了。
捷兒,你等娘親一下,再等一下。
這裏是韓府的那片巨大無垠的後花園。鬼蜮之地。
當年括羽在此與韓奉逆兵驚天一戰,萬千魂魄落入黃泉。
後來這片巨園和前麵府邸一同被收為官有。府邸被改建,這片園子卻因據傳常有鬼火飄飄、邪風陣陣而一直廢置至今。
望月女忍會引她來此,定是確信這些刀具還在這片荒園之中。
在一片破碎假山前停下,她依著石頭,整個身子蜷成一張弓。
“就在……這裏……”
望月女忍望著一片破敗崎嶇之地,狐疑看向她:“哪裏——”
大地無聲無息張開巨口,瞬間將她吞噬。
左鈞直腿上一緊,驚叫間隻見望月女忍竟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她的腳腕!
下墜之力何其突然!望月女忍這一抓,險些將左鈞直也帶了下去。然而左鈞直此時的求生之欲竟是極強,手中之傷雖深可見骨,仍是拚死摳住了山石的洞隙不放。女忍一墜不下,便要騰身躍起。下腹劇疼再一次凶猛襲來,左鈞直隻覺得一陣暈眩,心中劃過絕望,身子卻不受控製地痙攣軟倒。
刹那間雪光如練,女忍厲叫之聲急速陷入洞底,淒厲中帶著詭異的悶聲回蕩,渾如來自無間地府。
左鈞直依稀中隻見一隻白花花的斷掌仍扣在自己腳腕上,驚悚之感伴隨密如潮水的陣疼讓她險些暈厥,鼻下傳來的疼痛卻讓她陡然一顫,腦中複又清明。
背後墊上一個清冷懷抱,熟悉的雍華貴香襲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天姿玉顏,慣常的冷漠中似乎又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焦灼神色。
“左鈞直,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