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兒從不曾對王將軍生出如此大的憤意,據她所知,不過幾句無傷大雅的爭執,將軍竟將她家二娘子冷落了好有些天,其間,連正屋房門都不曾踏進過。
王忠嗣倒是也感意外,陪伴了他家夫人多年的這名婢女,如今脾氣比正主還大,一點兒沒有當初懼他的故態。院裏頭撞見,那撲麵而來的怒氣與怨氣啊。將軍不免又覺欣慰,琳兒身邊有此一人,也算她的福氣。
他遠遠望向庭院深處那一扇欞窗,錦簾輕紗掩映,依稀透出屋中的人影。隔著這一扇窗,不知屋中人是否也在回望。
將軍駐足看了半餉,遙歎一口氣,腳下一拐,仍然去了側院。
嶽琳近日方知,王忠嗣此次出征,裏頭竟還有吳文秀那位夫君董延光的事兒。依吳文秀多年以來對她莫名其妙的怨由,董延光任了主將,還不跟戳在眼前一顆毒瘡似的,既讓人惡心,又得時時提防,唯恐他伺機行詭,至此一潰千裏。
思來想去,不由更加擔心。夜裏獨自躺在榻上,翻來覆去怎樣都睡不著。心裏頭惦記,卻尤其不願先服這個軟。
嶽琳終於沒耐住,她也不顧王忠嗣此際可有消解,隨手揀了件衫子披在身上,就往側院那頭奔。
她毫無預兆地嘭咚一聲,推開了王忠嗣的那間房門。
此時,王將軍已在窄榻上歇了。窗扇懸紋,空隙間一隅月光漏進屋內,顯出他寬厚的背闊。
嶽琳走到近前,幾乎從鼻子裏冒了一聲,“哼!如今倒是氣性大,萬事還要我哄著。”
王忠嗣仿佛真個睡得熟了,對她一番做派全然無知覺。
嶽琳一絲氣性又上了頭,伸手不輕不重,往他背上推了一把,“王忠嗣,你是打算一輩子都不理我了,是嗎?”
王忠嗣在她一推之下紋絲不動,連起碼的搖晃都不曾有。
看起來,將軍今夜仍無和解的興致。
嶽琳心中一時著慌,急急忙忙奔了來,連鞋都沒記得穿上。此時光腳站在榻前,見他這副冷淡模樣,突然就委屈起來,聲音顫顫道,
“我知道這些年我一直憑著性子胡來,沒做過幾回讓你順心的事。從前為了婚事,你在皇帝和爹爹跟前盡不痛快;後來莽莽撞撞東陽一路,總叫你提心吊膽,抑結難過。再後來有了孩兒,也從不像別家夫人那般賢惠操持。你在外頭勞心勞力,府裏頭尚不能全然放心。我知道,你對我早就失望了、厭煩了,連句話也懶得同我講。也好,你看哪家有新鮮貌美脾性和順的,我給你騰位置。”
她一番淒淒哀哀的自陳,聽在王忠嗣耳中,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甭管是不是她的激將之法,王忠嗣忍無可忍,從榻上驟然翻起,待見她單薄一身,竟然光腳站在榻旁,又立馬忘了初衷,忙伸手將她抱入被中。
這一刻,嶽琳開始哭訴不止,邊哭還邊推搡道,“嗚嗚,你別管我,你不總是頭也不回就走掉嗎,別管我……我不要你管……嗚嗚……”
王忠嗣掖好被子,提聲對她喚,“夠了!不要再鬧!”
“嗚嗚……那你還氣不氣我,還理不理我……”
簡直就是個無賴!王忠嗣隻得軟下姿態,撫了一下她的頭發,說,“好了,鬧夠了,你總有法子叫我降了你就是。”
嶽琳辯道,“明明是我先服軟的,想當年,你是怎麼哄我的,打也不走罵還纏著人家,夜裏爬進人家房中……”
提起往事,王將軍不免些微臉紅,遂阻她道,“孩兒多大了,不害臊。”
“怎麼,你又嫌棄我……”
無法,王忠嗣隻得更緊將人擁住,堵住那張得勢不饒人的嘴。多日未得親近,這一觸碰就有些收不住。事畢,摸著她肩下那道傷口,王忠嗣一路烙下遲來的安慰。
又被他這般溫柔相待,嶽琳心中頓時酸軟不以。她不無感慨地道,“你不知我有多後悔,當初你有意留在東陽,我那時一心想,我的阿嗣是不世出的大英雄,怎能與我困在那樣一個煙花楊柳之地,嗬嗬,我可真傻啊,若我們不回來就好了,不回來就好了……”
“傻話!陛下調兵遣將豈是你我偏安東陽就能躲得過的?琳兒,你不要想得太多,事到如今,每一步皆是因勢而為,我從不覺得你我有何行差踏錯。”
“忠嗣,你為何不肯聽我的把兵權交出去,明知李林甫此番有異,何故以身犯險?何不順勢卸甲避之?”
“你當我未在陛下跟前卸職嗎?可陛下隻應了去朔方、河東之位。你當陛下可信可委之人又有多少?我卸下兩個節度之位,陛下就賜了煉兒一個虛職文缺,定要將我長子誆在眼前;我若再求下去,連你也要奉旨意進宮侍候貴妃娘娘。”
“既然如此,阿嗣,你全力以赴把城拿下吧,恩?可有把握?”
“琳兒,你知道拿下這座城,會讓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又會有多少兒女沒了父親嗎?”將軍道,“窮兵黷武自來師出無名,無名則事不成。保衛家國血性男兒自該全力以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