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道德的婚姻
1
郝卉那天中午為了安慰吳非青,特意跟吳非青講了黃鳴複很多往事。吳非青這才心理平衡了許多。原來吳非青並不是全集團第一個從采編部門往廣告部火坑裏跳的人,人家黃主任才叫牛X,人家是主動要往火坑裏跳,而且是從集團機關大報那麼一個優哉遊哉的單位義無反顧地出來往火坑裏跳。郝卉為了證明吳非青是“人往高處走”,還提醒她務必注意這一點說:“黃鳴複是聰明人,他這麼想到廣告部,說明廣告部肯定不是火坑,肯定是個溫柔富貴鄉。”
據傳,黃鳴複去《江南城報》廣告部的過程有那麼一點傳奇色彩。
那年省裏遭遇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下麵某縣首先告急。抗洪指揮部一方麵舍生忘死地跟洪水搏鬥,另一方麵派專車把黃鳴複和另外一個機關大報記者接到了抗洪前線,讓他們視察視察災情發發稿。機關大報作為黨的喉舌,報道黨在洪水麵前以群眾安危為己任,英勇無畏眾誌成城的抗洪精神乃天經地義。
黃鳴複和同事坐在專車上跟著指揮部蜻蜓點水一般大麵上看了看,又拿了些災情資料,拍了點照片。兩天時間下來,素材很豐富了,一組歌功頌德的好報道唾手可得。
可黃鳴複突然說,想看看災民安置情況。
當地反應很快,說,行。但抗洪的稿件不能等,還請黃記者先回省城發稿。過段時間我們再接您下來,報道我們積極救災的工作情況。
人家說得很專業,一點不錯。黃鳴複馬上趕回江南發稿。很快,《軍民團結一心力抗洪魔》、《××保圩戰》、《把抗洪搶險精神發揚光大——側記××抗洪指揮部》……一組報道出籠了,圖文並茂,受到上麵一致好評。受災縣縣委書記還特地打電話給集團總編,把黃鳴複倆人好好地表揚了一番。
這種情況下,受災縣很歡迎黃記者再去采訪報道。
那次洪水衝毀了該縣四個鄉,幾百戶農戶的房屋和莊稼毀於一旦。黃鳴複在專車上聽縣民政局介紹說,當地政府積極安置災民,救災工作基本到位,受災群眾感激萬分,都自發地以各種形式感激共產黨。
黃鳴複聽了就說,“那太好了。這次下鄉我計劃五天時間,跑四個受災鄉,采訪一百家農戶,吃住和農民一起,就不勞你們安排了。”
民政局領導一臉為難,說,“那不妥當吧?農村人吃得一點不講究,怕大記者吃不慣。”
黃鳴複笑而不答,擺了擺手,表示不作爭論。
民政局領導又激將說:“農民才受災,家裏糧食緊張哩,怕黃記者去搶飯碗!”
黃鳴複這才妥協。
接下來五天的采訪,黃鳴複看到的實際情形是這樣:當地農村70%是土坯草房,經不住大水來衝,一倒一大片。政府為災民安置的瓦房實際上就是最簡單的磚瓦簡易房,一個大間,中間安了兩架“人字梁”……黃鳴複當時的第一感覺是,和豬舍差不多。大部分災民的主食是水災過後補種的胡蘿卜,手指一般粗,牆角堆了一大堆。牆角另一端是鋪著稻草的地鋪,上麵有一兩條民政局救濟的破棉被,那是災民的床。
當時天已經冷了,田野裏空曠,北風分外刺骨。黃鳴複穿著國產名牌羽絨服都忍不住地直打哆嗦,眼前成群的孩子卻還穿著露屁股、露腳跟的破棉褲和破棉鞋。黃鳴複不忍看,當地農民還笑嗬嗬地說,沒事,沒事!小孩屁股後頭三把火哩。凍不壞!
有一家男人走得早,留下孤兒寡母,母親還是個弱智,孩子上小學二年級。母子倆被安置後,所有災民自發地敲鑼打鼓到鄉政府鳴謝,還叫孩子跪在鄉政府門口高喊“共產黨萬歲”!
黃鳴複見到了這個九歲的孩子,瘦瘦弱弱的,因為瘦兩隻烏黑的眼睛就顯得特別大,撲閃撲閃地盯著黃鳴複,不知所措。黃鳴複問他,“你都吃什麼?”他從窗台上端下一個碗,那是一碗辣椒醬,碗底沉澱著殷紅的椒皮,上麵半碗是淡紅色的水。他告訴黃鳴複,他們母子倆過冬就吃這個菜下飯。
災民對共產黨的感恩之情隨處可見。幾乎每間簡易瓦房的屋梁上都掛著大紅對聯,內容大同小異,表達的反正都一個意思:大水無情黨有情,幸福不忘共產黨。
從發稿的角度來看,隻要對素材進行適當的剪裁和處理,完全能弄出一篇相當感人的主旋律報道。當地在送黃鳴複回省城江南的時候,表達的也是這層意思。
可是沒料到,黃鳴複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神經,這篇稿子竟一直拖著。人家當地民政局不幹了,電話往這邊打了若幹個,話台麵上說得極為客氣,但翻譯成台麵下的語言,就是這個直白的意思:你黃鳴複不能好吃好喝好住了幾天,拍拍屁股回去了一點交待沒有吧?你一個黨報大記者抬抬手寫篇稿子是小事,可對當地來說,是事關政績的大事!一旦跟烏紗帽掛鉤,這事就比天還大!
黃鳴複不是腦子不管用的人,也希望與人為善。眼看拖不下去了,就連連道歉,稱自己身體不好,頭昏腦漲,稿子怕寫不到位。不如當地讓人寫好傳過來,他一定盡全力爭取上好版麵。好在中國人多,神州處處不缺筆杆子。人家民政局通訊員發過來的稿子寫得很像樣,題目就叫《黨恩浩蕩暖人心》,後來稿子拿了新聞大獎。黃鳴複為這篇好稿作的貢獻就是與值班領導作了溝通,把稿子登在頭版,發了一個很大的篇幅,在版麵上占據了相當大的分量。
這事一過,黃鳴複就鬧著要轉崗,他這轉崗還不是往其他采編部轉的概念,是不想再拿筆杆子了,不想再當黨的喉舌了。這事就古怪了。
黃鳴複所在部門的領導叫馬正興,是個從不惹事的老好人,幾乎對每個人都客氣有加,掛在嘴邊的幾個字就是“對的、對的”,反正別人說什麼他都覺得“對的、對的”。唯獨這次聽說黃鳴複要轉崗,馬正興不認為“對的、對的”了,而是覺得很稀奇,說你記者做得好好的,副處級幹部,年輕有為風華正茂著呢,再混個幾年,說不定正處長就要到手了,你轉哪門子崗呢?
黃鳴複就說,“不轉沒辦法,不能寫了,腦子已經寫廢了。”
馬正興挺喜歡黃鳴複,就笑著罵他說:“我看你是腦子給門夾過了,夾出毛病來了!”
黃鳴複也不解釋,隻說腦瓜子疼得很,怕是端不了寫稿宣傳這碗飯了。
馬正興說,“你既然不想動筆了,又能往哪個崗轉呢?行政後勤這塊人滿為患,就發行和廣告兩個經營部門最缺人。你該不會想去跑腿當業務員?嗬嗬,真是開玩笑!你就想去,我也不放,扯淡嘛!”
黃鳴複說,“隻要不寫稿,當業務員也未嚐不可。我黃鳴複擱哪都發光。”
馬正興依然認定黃鳴複在“扯淡”,並且堅決不同意黃鳴複的“扯淡”。
馬正興說:“一定另有原因,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黃鳴複想了想,說:“實話跟領導講吧,我是嫌寫稿發不了財。不如去拉廣告,可以多搞點錢。而且,廣告部美女還多。”
馬正興大笑起來,這回信了。這個說法符合黃鳴複的性格。
馬正興知道了黃鳴複的真實想法,就好對症下藥。馬正興勸黃鳴複說:“集團機製死,廣告部也發不了財,一樣拿死工資。頂多是有腐敗的機會而已,可腐敗危險啊,容易出事啊……”
馬正興真是預言家。也合該是機緣巧合命中注定。《江南城報》的廣告部主任這時出事了。一個案子順藤摸瓜把他給牽扯出來了,結果一查,好家夥,幾年下來,左一家公司右一家企業的,七七八八受賄金額有二十幾萬!沒說的,進班房了。
大概是為了平民憤,也為了撇清關係,集團康總決定,《江南城報》繼任的廣告部主任不再任命了,準備在全集團招標競選。黃鳴複報了名。結果在十多個候選人當中脫穎而出,一舉奪標。
這個結果一出來,黃鳴複就被披上傳奇的外衣了。你說中文係本科畢業的一介書生,工作這麼幾年一直在黨報搖筆杆子,怎麼就懂經營,怎麼就敢攬瓷器活?你聽聽他的那番競標演講,真叫神奇,能從孔孟之道的“仁義禮智信”扯到孫子兵法;從“李奧貝納十二條原則”扯到“推銷之神原一平”;從“文無定法、大體則有”的文學創作法則扯到廣告定價的靈活性與原則性相結合……
黃鳴複在台上侃侃而談,把台下正襟危坐的評委和趕來看熱鬧的人全給震住了。說實話,新聞單位搞經營向來是短腿,有人認為黃鳴複沒什麼了不起,略懂一點經營之道的皮毛,能把大家震住也稀疏平常。但這個人的不和諧之聲很快被大家一致的和諧聲音淹沒了。大家的想法是,拉廣告嘛,能說會道的總比沉默寡言的機會多。黃鳴複這麼能侃,把全集團都能侃暈,那對付客戶還不是綽綽有餘?再說了,黃鳴複的標的定得這麼高,預計到賬額比上年增幅50%以上,以他的性格,他如果做不到,在集團還要不要臉了?就算他不要臉,到時營業額太難看,集團把他撤了還不是舉手之勞的事?
一年之後就見分曉了。財務部統計出來了一大堆數字。數字會說話,它得出結論說:“成績是喜人的。”黃鳴複這一年獲得了全集團“優秀經營工作者”、“優秀共產黨員”雙項榮譽。
這下子沒人再公然發出不和諧之聲了。黃鳴複所到之處收獲的全是認同、欣賞、鼓勵,甚至或景仰或妒嫉的眼神。瞧瞧,人家黃主任敢攬瓷器活,也確實有金剛鑽。幾年下來,報社的廣告營業額和到賬額年年增長。
慢慢地,大家反應過來了,恍然大悟!難怪黃鳴複當年要鬧著轉崗呢,敢情人家有經營天賦,有這麼大的本事當然沒道理在采編部呆了,那還不把人家給埋沒了!
2
黃鳴複當年為什麼鬧著要轉崗,為什麼說他不想再搖筆杆子了?個中原因除了米紅豆,黃鳴複再也沒有跟第二個人講過。
黃鳴複那天從洪水災區回來後,去找米紅豆吃飯,本來沒打算聊這件事的,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就說了。
米紅豆比黃鳴複小幾歲,黃鳴複大三時,她才進大學,法律係本科畢業後保送本係碩士研究生,那年在讀研三。
黃鳴複那天心情出奇的古怪。通常他去找米紅豆,都是文質彬彬地跟宿舍阿姨打句招呼,阿姨就把對講電話遞給他,他把電話打到406說:“喂?你好。我找米紅豆。”
那天不是這樣。那天黃鳴複直接站在宿舍樓底下,仰起脖子衝樓上喊說:“406!406!米紅豆!米紅豆!在不在?下來!”
宿舍每層樓的窗戶突然都冒出一排女人頭,往外探看。大學裏麵就是這樣,隻要有男生來找女生,或是女生去找男生,別人都好奇,都要探個究竟。
米紅豆匆匆地跑下樓來,怪黃鳴複說:“你幹什麼大喊大叫的呀?人家還以為你是來追我的呢。”
黃鳴複不以為然說:“讓他們瞎以為好了!再說,就算有我這麼一個男朋友,也不給你這個高學曆才女丟人吧?”
米紅豆心裏一緊。想,你要真是我男朋友,倒巴不得你成天站在這裏大喊大叫呢!可你又不是,我還白擔個名聲,唉。
“今天去哪吃啊?”米紅豆問。黃鳴複自打她上大學後,平均每個月會來找她一到兩次,把學校周圍方圓三公裏之內大大小小的餐館吃遍了。
“今天吃不重要,我要喝酒,喝個痛快。”
米紅豆心思縝密,早看出黃鳴複情況不對。倆人就去了學校附近青島路上的酒吧。這個
酒吧一入夜就有大把的藝術家和老外雲集於此,什麼話都敢說,什麼情都可以調,肆意張揚、烏煙瘴氣,很自由很放鬆。
黃鳴複那天變著花樣地喝酒。讓服務生把紅酒、啤酒、白酒、洋酒叫了一個齊。一會兒把兩種酒倒在同一個杯子裏喝,告訴米紅豆這叫“合二為一”;一會兒把國產酒與洋酒混在一起喝,告訴米紅豆這叫“中西合璧”……
黃鳴複說:“還有一種‘深水炸彈’的喝法更絕。你看,你看……”把一小杯白酒連杯帶酒放入一個倒了啤酒的大酒杯裏,大杯套小杯地一起喝。
米紅豆知道他不痛快,就由著他,反而笑起來說:“你上班這麼多年,酒文化倒是深入骨髓,酒量還日益見長,看來你這個黨報大記者的工作沒少花天酒地,滋潤得很。”
幸許就是米紅豆這幾句話擊中了黃鳴複。他突然開口跟米紅豆講這次的災區之行。黃鳴複眯縫著眼,一字一句地講得很慢,好像在說一個極其難以言說,或者還沒想成熟的念頭,語無倫次。
“……你不知道,那五天我幾乎沒有一分鍾開心的時候,心裏就覺得堵。本來以為救災工作基本到位,我也應該歡欣鼓舞才對,可是……解放都四十多年了,天天喊共產主義,老百姓本不應該住土坯草房……現在還要為好不容易住上簡易瓦房感激涕零,你不懂!”
米紅豆灌下一大口紅酒,說:“我懂!”
“……當時我站在田野上,北風呼呼地吹,我看見孩子們穿得跟乞丐一樣到處跑。老人們拉著我的手,跟我訴苦,說交不起三糧五錢,供不起孩子上學。他們一個勁地拉著我,說,大記者,你從省裏來的,你回去幫我們說說!向政府反映反映!我們農村的娃一點不比城裏人差哩!……他們的手粗糙得不得了,那麼緊地拉我,把我的手硌得疼……旁邊瓦房的梁上就掛著對聯,上麵寫著幸福不忘共產黨。他們以為我是能救他們的稻草,似乎有通天的本事,可是我算老幾?我算個鳥!……你不懂!”
米紅豆說:“我懂!”
“……民政局非讓我每天回縣城招待所住。說起來那麼苦那麼窮的地方,每頓都少不了雞鴨魚肉。早餐肉包子、菜包子、饅頭、麵餅;四碟冷菜加小米稀飯、大米稀飯,我根本吃不了,最後都得倒掉!我才隻是一個省報記者,還不是能掌握他們官場升遷的政府要員,可是你看看我的待遇!你再看看那些災民們在吃什麼!還有那個九歲的男孩,每天吃辣椒醬下飯,還要跪著高喊共產黨萬歲!你不懂!”
米紅豆眼圈已經紅了,說:“我懂!”
黃鳴複搖著頭說:“這次去災區把我腦子搞壞了,我不能再寫稿了,我要去不用寫稿的部門,哪怕跑腿做跟班都行。你不懂!”
米紅豆輕聲說:“不是你腦子壞了。是你不能麵對自己的良心,你無法像以前一樣一味地歌功頌德塗脂抹粉了。”
黃鳴複瞪著眼睛看了米紅豆好一會兒。
“你不懂。這些話我還不能跟圈裏人講,講了人家一定笑我傻X。哪家黨報不是這樣歌功頌德的?哪個黨報記者不是這樣塗脂抹粉的?就我這個傻X矯情!”
米紅豆說:“我懂。你就跟我講好了。我要聽。”
黃鳴複喝紅了眼,哈哈笑起來。說:“我也搞不懂,我幹嘛要跟你講這些?”
米紅豆頭有點暈,心裏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柔情。她走到對麵,在黃鳴複身邊坐下,抓
亂了他的頭發,說:“因為你把我當哥們兒。”
黃鳴複心裏一動,抬眼盯住米紅豆,嘴不由自主地往她臉上湊。兩個人抱住吻在了一起,身體很快有了反應,米紅豆說:“我們找個地方吧。”
黃鳴複有點愣愣地,回不了神的樣子說:“找個地方?去哪兒?”
米紅豆說:“你不是有集體宿舍嗎?要不去你那?”
黃鳴複本來和另外兩個同事合住一間宿舍,人家都在談女朋友幾乎每天約會壓馬路,這天就方便了黃鳴複和米紅豆。
米紅豆悄悄地在床單上墊了一塊毛巾。黃鳴複發現毛巾上麵的血時有點慌神。米紅豆捕捉到了他這片刻的猶疑。
米紅豆說:“你放心。我們隻是哥們兒。”
黃鳴複事後發了好幾天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跟米紅豆掏心掏肺地講了那麼多動感情的心裏話?黃鳴複為人處事一貫有他的一套原則,其中之一就是,不動感情的事情盡可以高談闊論,但動了感情的事情就要對任何人都三緘其口。那些話本來應該悶在肚子裏,讓它發黴、讓它爛掉。
另外還有一點,米紅豆之於黃鳴複的確是個非常特殊的女人,但絕不應該是會跟他上床的女人。這事有點岔道了。
黃鳴複和米紅豆兩家是世交。
黃爸爸和米爸爸早年都在湖南某高校任教,黃爸爸教曆史,米爸爸教中文。那所高校中文曆史不分家,合稱“文史學院”。教學樓在一棟樓裏,中文係在左半邊,曆史係在右半邊。兩位爸爸性情相投,私交甚好。下班了老湊在一起談笑風生,去上課走到教學樓時還要相互打趣說:“你右派,你先請!”,“你左派,走好走好!”
黃鳴複和米紅豆從小就在一個院子裏長大。黃鳴複因為上麵有兩個姐姐,下麵卻沒有妹妹,就順手將米紅豆當做了妹妹。米紅豆呢?一個獨女,樂得有個哥。
後來,兩位爸爸作為優秀人才先後被引進了江南大學。教學樓分開了,家屬樓還在一塊。米紅豆和黃鳴複短暫分別之後,竟又聚到了一起,米紅豆從此死心塌地地認為,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
接下來,黃鳴複考上了江南大學中文係,米爸爸不僅成了他的米叔叔,還成了他的米教授。後來,米紅豆也考上江南大學,有點意外的是,她非要上法學院,跟她爸和黃伯伯的專業一點不沾邊。
黃鳴複問過米紅豆,為什麼上法律係啊?想當女法官啊?米紅豆笑而不答。
米紅豆這個女孩子有點古怪,不過她的古怪在可理解的範圍之內,有才華的人總是有些異於常人,就像詩人作家藝術家科學家之類的生活習性總是讓人難以理解。但米紅豆的異於常人不在於她的生活習性有多奇特。米紅豆走出來,跟一般正常的女孩子一模一樣,長得不難看也不好看,打扮不土氣也不洋氣,待人接物不夾生也不隨便。因為良好的家教總是溫文有禮,見人就先笑,一副討喜的模樣。
米紅豆的古怪在於她的思維方式。
有一件事情能很好說明這一點。高中時學莫泊桑的《項鏈》,老師按慣例讓大家續寫。老師這麼多年教下來,看過的續篇不計其數,構思都平淡無奇甚至還撞車,都隻能算“狗尾續貂”。可米紅豆這篇讓老師眼前一亮,老師最後給出的評語大概意思是:如果莫泊桑寫《項鏈》原本就有下篇的話,那米紅豆的文章基本上可以當成那部下篇了。
老師的話講得有點繞,但意思無外乎有兩層,一是米紅豆的文筆和莫泊桑很接近,模仿得惟妙惟肖;二是米紅豆的續寫邏輯與原文最合拍,堪稱天衣無縫。
米紅豆是怎麼續寫的呢?她的構思是,小公務員和太太參加舞會回來,發現借來的項鏈不見了。實際上,小公務員找到了那條失蹤的項鏈,但他把項鏈故意藏起來了。十年後,小公務員把事實真相告訴了太太,還說出了他這麼做的緣由。因為他太愛太太,他早就發現,太太愛慕虛榮,又姿容出眾,他怕終有一天他會失去她。尤其在那天舞會上,他看出那麼多上流社會的浪蕩公子垂涎於她,他知道她的貞潔岌岌可危。後來他找到了那條本以為丟失的項鏈,他知道維持倆人關係的機會來了,於是他謊稱沒找到,騙太太跟他一起,辛苦度日以償欠債……
要知道,米紅豆讀高中的年代沒有互聯網,找個好創意還可以“百度”一下,年輕人的思維也不像今天這樣跳脫,所以米紅豆的構思讓人覺得耳目一新、不落窠臼。
米爸爸當時坐在黃鳴複家裏,非常得意地告訴大家這件事。
“你的女兒還不是遺傳了你的基因,厲害是應該的。”黃爸爸一句話誇了父女兩個人。
黃鳴複卻覺得不可思議。他對米紅豆說,你這篇續文是不是不講情感邏輯?一個男人愛他的太太,怎麼會撒這麼一個彌天大謊,還搭上她十年的光陰和美貌,把她作踐成那樣?那他究竟愛她什麼?
米紅豆說,愛情有時就是意味著控製。哪怕是不計後果、歇斯底裏、破壞性的控製。
黃鳴複更覺得匪夷所思,隻能說,“女人和男人的思維真不一樣。”
還有一件事情可以證明黃鳴複和米紅豆的情感思維有很大差異。有一次,黃鳴複發表議論,說他怎麼都理解不了茨威格的《一封女人的來信》。
“那個作家不過是她小時候的鄰居,對她而言幾乎是完全陌生的男人,她怎麼可能因為一點崇拜就那麼癡迷那麼瘋狂地愛上他?而且,明明後來知道他不愛她,還不知醒悟。”
米紅豆倒奇怪黃鳴複怎麼就理解不了這麼熾熱的愛?他在感情上既像個孩子,又像個傻子,他根本沒看出來,米紅豆就像茨威格筆下的那個女人,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瘋狂地愛上了這個開起玩笑來就叫她“紅豆妹妹”的哥哥。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來黃鳴複和米紅豆牽手相戀應該是一件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情。可惜不是。
3
黃鳴複是那種有一點屌的男人。湖南人的那種匪氣擱一些人身上是蠻氣,擱黃鳴複這種人身上就成了霸氣。
大學期間,黃鳴複因為睡懶覺,很少去上十點鍾之前的課(米爸爸的課除外);上課隻坐最後一排,有時犯困了,就將身體放倒在座椅上呼呼大睡起來(大學老師真體貼入微,居然也沒管過他)。黃鳴複還寫過詩,比如“太陽下山了,月亮就要爬上來了;石榴笑了,嘴就咧開來了……”之類,迷倒了很多女生;賣過T恤,三塊錢進的貨十塊錢賣出去,賺了一點外快;為“校園十大歌手大獎賽”拉過讚助,自己撈了個評委當當;策劃過“優秀電影高校巡展”,從此在學校看電影再沒買過票;當過校廣播電台台長,還是係學生會主席……他很忙,忙不光因為他有這麼多事情要做,還因為有很多女人要應付。這些女人大多是主動投懷送抱的,也有個別他看上了然後去追求。這麼胡鬧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作家班的一個未婚女人收伏了他。
作家班,顧名思義,招進來的學生全是作家。那個女人來上作家班時都快三十歲了,發表過的作品也就是幾篇“豆腐塊”。黃鳴複對女人的文章興趣不大,他喜歡這個女人的韻味,那種跟很多男人打過交道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風騷勁兒。倆人好了一年多,女人最後畢業回浙江老家去了。黃鳴複那段時間就在家裏放風,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天地無限寬廣,馬上畢業不一定非要留在江南市……
“放屁!”黃爸爸兩個字終結了黃鳴複的臆想。
老人並不知曉他那段荒唐情事,老人年紀大了,隻是固執地認為,黃鳴複上麵的姐姐雖說都在江南市,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父母是指望不上的。這個唯一的兒子說什麼也不讓他離開身邊。
黃鳴複就啞巴了。他屌歸屌,但歸根到底是個出奇孝順的兒子。
“情到深處人孤獨”(黃鳴複有這種心境真是難得)。黃鳴複為那個女人忠貞了好一陣子。也就在那個時候,黃鳴複開始時不時地約米紅豆出來吃飯(在父母家裏碰麵不自在,不像在外麵,可以天南地北地瞎吹)。在黃鳴複看來,米紅豆除了情感上不講邏輯,其他幾乎任何事情都思考得很靠譜,條理分明,有點接近男人。黃鳴複難得和一個年輕女性講話這麼放鬆,不帶一絲一毫的私心雜念。還有,米紅豆聽得懂他說的話,這個聽得懂的意思不是指聽得懂他說的中國話,而是指聽得懂他說出來的話背後的含義。這點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有的本事。黃鳴複見過不少讓他掃興的,其中不乏極其漂亮的女子,根本不知道他究竟要表達什麼意思,一張口就露餡了,黃鳴複就覺得,唉,白長了這麼精致的一張臉。如果一個女人能夠既漂亮又智慧,不僅僅被男人當成玩物,那該多有趣。
黃鳴複也跟米紅豆聊他經曆過的女人。按照他一貫的原則,除了他動過真情的女作家之外,其他的女人他都毫不避諱地告訴米紅豆。他提到這些女人時,口氣非常之隨便,就像告訴米紅豆,某天遇到了個好玩的人,或吃了一家帶勁的湘菜館,或打了場酣暢淋漓的斯諾克一樣平平常常。
米紅豆饒有興味地聽。這種饒有興味也不是格外地有興味,因為她無論聽他講什麼,都是一樣地有興味。也和聽其他內容一樣,還時不時地點評幾句,點評得很到位很幽默,有時還很能擊中黃鳴複的心。所以,黃鳴複每次和米紅豆聊天都深感有意思,不亞於在學校宿舍裏麵晚上躺在鋪上和兄弟們神侃的滋味。畢業後,兄弟們各奔東西,黃鳴複到了機關大報,越來越感覺在這種龐大的機關裏找不到大學裏麵那種兄弟情深了。於是,工作以後的黃鳴複很珍惜和米紅豆的這種清談,有點像回到了大學校園,又跟兄弟們在一起了。
“你怎麼不找一男朋友?你現在住學校宿舍,你爸你媽又管不著你,自由著呢。”黃鳴複有時覺著老是自己談交女朋友的事,米紅豆那邊怎麼跟聖女似的?
聽黃鳴複這麼問,米紅豆就幽幽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沒有?追我的人多著呢。大家玩玩可以,可來真格的嘛,我就是沒感覺。”
黃鳴複當即指出米紅豆的想法太荒唐,說:“什麼叫感覺啊,感覺最不靠譜。你如果說要找一個身高多少、收入多少、年齡多少……什麼的,那都好找。這些東西都可以量化。可就是這個感覺,它怎麼量化?看不見摸不著的,太務虛了。”
米紅豆心裏罵了他一句“笨蛋”,嘴巴裏卻說:“我也沒辦法。恐怕我是愛無能也不一定。”
“嘁!瞎扯!”黃鳴複像家人一樣,愛之深責之切地瞪了米紅豆一眼。突然想到她續寫《項鏈》的情感邏輯,心想,她說的也許是真的,可能她的確不太懂愛。
就是這樣一個米紅豆,之於他就像妹妹一樣的米紅豆,他怎麼會那麼失態地跟她掏心掏肺呢?也許米紅豆說得對,他潛意識裏一直把她當哥們兒,基本上可以無話不談。
可就因為她是妹妹兼哥們兒,他怎麼可以跟她上床呢?黃鳴複一想到這層,就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黃鳴複本來就不是個把上床看得有多隆重的男人,和女孩子們胡鬧這麼多年他從沒有過愧疚感,可米紅豆對於他來說,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女孩子啊。這真要命了呢。
黃鳴複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拿捏和米紅豆的關係?不敢再去找米紅豆,正好忙著為轉崗活動關係。又聽說《江南城報》原廣告部主任出事,黃鳴複就有了主意,知道機會來了,開始研究廣告積極參與競標……這麼一通忙下來,時間就過得快了,拖下來好長一段日子了。
黃鳴複幾乎要忘了跟米紅豆上床那件事。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一點不錯。
米紅豆那晚落淚了。
黃鳴複真是喝高了,匆匆完事後,渾身一軟倒下去就呼呼大睡。米紅豆把他安頓好,把洇紅的毛巾帶走,扔在了路邊的垃圾桶裏,知道黃鳴複心粗,絕不會發現少了一塊毛巾。米紅豆後來回到父母家。米爸爸看她臉色潮紅,一嘴酒氣,奇怪她怎麼沒在學校宿舍裏呆著,突然回來了?
米紅豆隻說和同學聚餐,喝多了,學校宿舍早熄燈關門了,隻好回家。
米紅豆躲進衛生間衝澡。一遍一遍反反複複地衝,眼淚決堤一樣落了下來。
她終於“得到”了黃鳴複,她把自己幹幹淨淨的處女之身交給了他,盡管她清楚他不愛她。但是,這是最關鍵的,她擔心,因為這一次的“得到”,她可能會失去他。
果然如她所料,黃鳴複那麼長時間不來找她了。本來一個月當中,總有一到兩個周末通常黃鳴複都要回父母家,所以無論如何,米紅豆最起碼還可以在周末見到他,可是那段時間,他連父母家都不回了。
米紅豆心像揪緊一般的痛。本來她以為黃鳴複有股王者之風,和一般的男人多少不一樣,可是這樣看來,她看走眼了,他到底還是個平庸的男人。尤其在黨報那種機關性質的地方呆久了,耳濡目染的,他應該也具備了大多數體製內傳統文人的特征,風流成性,生性怯懦,遇事退縮,不敢擔當。
可是,可是,就算他是這樣一個本質平庸的男人,她依然愛著他。這真是要命了呢,大多女人的愛情真是沒有邏輯不講道理,的的確確就像茨威格筆下的女人呀。但米紅豆有一點很清醒,黃鳴複不可能愛上她,她如果想留住他,隻有遺忘。
因為思念,米紅豆身心俱疲,變得憔悴。兩個月後,米紅豆捱不下去了,她到宿舍樓下公用電話亭給黃鳴複打了個尋呼。
黃鳴複很快就回電話過來說:“喂?哪裏?”
“我啊。米紅豆。”
電話那頭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米紅豆感覺到了。她隨即用異常輕快的語調說起來說:“你最近搞什麼名堂?是不是泡美女泡上癮啦?這麼久也不來請我吃飯!害得我要長饞蟲了。”
黃鳴複笑了,說:“哪裏有泡美女唦?最近工作上有點忙。”
米紅豆說:“知道知道。忙著競聘廣告部主任是吧?”
“你怎麼知道?”
“聽你爸說的呀。上次我媽包了點餛飩,我給你家送去的時候聽他說的呀。”
“我這也是沒辦法,不想寫宣傳稿了嘛,那總要另外找個飯碗端啊,不然喝西北風?”
“哦喲,難怪舍不得請我吃飯了呢,原來現在落魄了,窮了是吧?”
“去你的。你少來。我一忙完就請你。”
“那說定了啊。學校西門那邊才開了家四川火鍋,據說味道特正宗,黑毛肚好吃得不得了,你快點請我啊。”
“No problem!”
……
倆人後來在電話裏聊得不亦樂乎。黃鳴複掛完電話居然有點疑惑,那天晚上他們上床了吧?要麼,上床了但沒做?……喝多了,還真有點記不得了。
一個月後,廣告部主任競標結果塵埃落定,黃鳴複正式上任。
黃鳴複又恢複了和米紅豆的交往。平均每個月一到兩次,頻率和以前差不多,吃喝範圍
擴大了,檔次越來越高。
“嘩,看來廣告部的油水是多啊。果真是不拿公家的錢當錢呢。”現在和以前自掏腰包不一樣,黃鳴複可以簽單了。每次看到他在賬單上行雲流水地簽上大名,米紅豆就笑話他。
“國家單位,掙再多自己也拿不到,不如多吃多喝點犒勞犒勞自己。再說了,細究下來,如果機製合理,這些簽單的錢還不是自己該拿的?”
“你千萬別犯糊塗啊。這些錢吃了喝了哪怕浪費了都不犯法,你要伸手一拿就犯法了。”
米紅豆那時研究生畢業,留校在法學院當了老師,又考了一本律師從業執照,成天把法律當行為準繩,還時不時地給黃鳴複敲敲邊鼓。
“哎呀,紅豆妹妹,你看你哥是那麼不長腦子的人嗎?”黃鳴複朝米紅豆眼睛。
有了上一任廣告部主任的前車之鑒,黃鳴複對各方各麵奉送來的錢一概拒絕。不是不愛錢,是知道太危險,代價太大。後麵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呢,群眾的眼睛又真的是雪亮的,就巴不得他趕緊出事呢,比法律的監督還有效。不過,黃鳴複也不委屈自己,錢不敢要還有其他東西可要呢。他不拒絕女人。當然,現在跟女人打交道的機會太多了。女人在很多領域都沒有優勢,唯獨在類似廣告這種服務性行業,可謂獨領風騷。黃鳴複有機會比以前更胡鬧。但他不怕,他孤家寡人,哪條法律規定,單身男人隻許工作,不許性交?
可惜,雖然不確定那次到底有沒有和米紅豆做愛,但可以確定的是,和其他女人胡鬧的事不能再告訴米紅豆了,不然太王八蛋了。除此之外,沒有什麼不能和米紅豆說的。好在,現在和女人的胡鬧也幾乎沒什麼可說了,就那麼回事,做生意嘛,等價交換,各取所需。跟餓了就吃、渴了就喝、肚子脹了就拉、尿急了就撒差不多。乏善可陳。
4
米紅豆本來還想讀博士的。
米媽媽一聽怒了,說:“你知不知道,現在這個社會把人分成三大類:男人、女人,和女博士!你看看,你看看!女博士都不劃在女人那類了,女博士成第三種人了!婆家都找不到!”
米媽媽一發火,米爸爸貴為教授也不敢開口。知道當娘的急了,姑娘這麼大了,長得又不醜,性格也挺好,怎麼就沒有男朋友?
“大學裏就沒一個男同學看上你?”米媽問米紅豆。
“有啊。太有了。可你知道他們是怎麼追求女孩子的?就像蒼蠅聞到了茅廁……哦,不對,就像蜜蜂聞到了花蜜香味那樣湊上去。看這朵花沒反應,就嗡嗡嗡地飛走,再換一朵,還沒反應,再換;繼續沒反應,再繼續換。”米紅豆跟米媽講了真心話,說:“可這是愛情嗎?這麼現實這麼功利?愛情應該是專一而癡情的,是Only you,不對嗎?”
米媽沒學過英文,不懂什麼“Only you”,隻懂得惆悵。怎麼看閨女和黃鳴複都是可以走到一起結成一對的嘛,怎麼就沒有一點動靜呢?這種事情,女方又不好上杆子去求。問過米紅豆,米紅豆隻說:“看緣分咯。各有各命。”
米媽怪米紅豆不思進取。什麼叫看緣分?還是讀過書的高學曆現代女性!婚姻幸福是靠女人爭取來的,關命運什麼事?
黃家其實比米家還急。
黃鳴複當上廣告部主任後東奔西跑,父母連他人影都難得一見,三十好幾的人了,婚姻大事八字還沒一撇。當兒子的口還緊,怎麼問都問不出東西來。
世事難料。沒想到最後還是讓米紅豆說對了,緣分天定,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黃鳴複爸爸被診斷出得了肺癌。
醫生說,用最好的藥,吃最好的補品,可以拖一段日子,但是,在世的時間不會久了。
黃鳴複得知父親即將過世的消息時如五雷轟頂,百爪撓心。他托出差的同事從西藏、青海買冬蟲夏草,野生的,不問價格,隻求最好。廣告部這麼幾年,吃喝玩樂胡鬧花的都是錢,可那是因為要麼別人掏錢,要麼輪到他付賬都是簽單。報社是事業單位,廣告部幹的是走向市場的活兒,可獎勵機製不與市場經濟接軌,能落進黃鳴複口袋的真金白銀其實就是台麵上的工資和獎金,那能有多少呢?這麼一番折騰下來,黃鳴複的腰包和身子骨一樣,都瘦了。
黃爸爸一世聰明。知道自己活不長了,變得性情焦躁。焦躁不是因為貪生怕死,而是心願未了。
黃爸爸皺著眉頭,說,“你們不要瞎費錢給我治病了,我最大的病隻有老三能治!”
黃鳴複心裏一驚,反應過來了。
黃爸爸說,我這輩子從來沒對老三提過任何要求,現在人之將死,我不提不行了。老三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在漂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不是沒學過,你再有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和能耐,那也得先把身修嘍把家齊嘍!沒看到你組建一個穩固的家庭做後盾,我死不瞑目!我今天把話放在這裏,隨便你用什麼本事,反正我閉眼之前一定要見到唯一的兒子娶媳婦生孩子!
黃媽媽和兩個姐姐的眼睛齊刷刷地盯向黃鳴複。
黃鳴複承認,爸爸臨終前的願望一點不過分,過分的是自己。
黃鳴複被良心和責任逼著去物色結婚的人選。這以前不在意的還不知道,總以為身邊的女人一抓一把,現在用結婚成家的標準再一打量身邊的女人,發現壞了,不是那麼回事。
這道理很簡單,黃鳴複平時接觸的女性無外乎單位的同事,有業務往來的合作對象,另外就是吃喝玩樂的偶遇。同事是根本不予以考慮的,黃鳴複無法想象晚上和一個女人躺在一起,白天還要繼續麵對她。偶遇更不靠譜,成天跟男人在外麵混吃混喝的,把跟男人上床看得和上廁所一樣稀鬆平常,這種女人能配得上跟他白頭到老?有業務往來的合作對象嘛,廣告公司的女人居多,貌似獨身又看得上眼的有那麼幾個。這幾個平日裏對黃鳴複“帥哥”長、“帥哥”短的極盡巴結誇讚之能事,打情罵俏半推半就過後最終床也上過了,沒覺得好也沒覺得不好。但現在細究起來也有問題。比如,這幾個女人說到底是有求於他的,會不會看他不收錢,自然就動其他方麵的腦筋。生意人總是很有成本意識,想來想去還不就是自己的身體成本最低,還可以重複使用,而且性賄賂沒有入刑,無本萬利。再想下去,她們既然能通過這種方式從黃鳴複這裏得到好處,保不準也用這種方式對付其他媒體的廣告部掌權人……這麼一來,不就跟“公共廁所”差不多?本質上跟那種偶遇的歡場女子是一個類型。
黃鳴複甚至老著臉皮到處打聽大學女同學的現狀,萬一有個老剩女呢?可惜沒有。又想到托同事朋友幫忙介紹一個,可拉不下這個麵子,搞得他像一個風流過後的老女人,推銷不出去了。黃鳴複想來想去,想得心情也焦躁起來。再推算一下爸爸可能在世的日子,黃鳴複簡直就要崩潰了。
這天和米紅豆坐在江南大學附近的一家茶社時,黃鳴複一點不掩飾他的焦慮,在米紅豆麵前,他幾乎是透明的。
米紅豆原以為黃爸爸的心願對於黃鳴複來說不難幫其實現,可沒想到竟這麼困難。
“找個女人當情人容易,找個女人上床更容易,可他媽的找個正常的女人結婚比登天還難!”黃鳴複發牢騷。
米紅豆輕聲一笑,眼睛往茶社窗外看,說:“我怎麼覺得這會兒在馬路上走的女同學都挺正常啊。”
黃鳴複哼了一聲,說:“那我也不能走到人麵前,問,可以和我結婚生孩子嗎?”
米紅豆說:“你還真可以去試一試,你這麼帥,人家說不定真答應了。”
黃鳴複有些惱說:“哎,我說紅豆妹妹,不帶這樣幸災樂禍的吧?沒見你哥都愁成這樣了?焦頭爛額!你不幫人倒毀人。”
米紅豆表情嚴肅了,定定地看著黃鳴複說:“真有這麼嚴重?”
黃鳴複歎了一口氣說:“比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我現在真是無計可施,我甚至對自己說,我可以不要愛情,也可以不要肉體的歡愉,隻要是一個良家女子,品行端正,有生育能力,
我就去求她,嫁給我!嫁給我!”
黃鳴複長籲短歎,雙眉緊鎖。他這一陣子不光瘦,還憔悴了好多。米紅豆看了心疼。
“那你為什麼不娶我呢?”米紅豆調皮地一笑。倒有幾分可人。
黃鳴複心裏一動,有點反應不過來,說:“紅豆。不,不是……”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隻要是良家女子,品行端正,有生育能力,你就去求她嫁給你。那你看,這幾條,我哪條不符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