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愛情有什麼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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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非青的第三個“孩子”在她肚子裏駐足的時間太短,以至於她都沒來得及向黃鳴複請假,說她“不能喝酒、不能應酬”。孩子丟了後,吳非青幹脆什麼都不說了,還能說什麼呢?正巧又是年底,應酬又格外的多。為了廣告部的發展、為了黃鳴複的事業、為了她自己的收入、為了她家庭的規劃,她不應酬行嗎?
何況,黃鳴複這段時間忙得像瘋了一樣。她不幫他分擔點,良心上過得去嗎?黃鳴複雖然功名心不重,但好麵子。在其位,必謀其政。對他來說,把廣告部“做大做強”是第一要務。如果認為黃鳴複帶吳非青應酬隻是單純地顯擺,那就太小瞧黃鳴複了。談生意如同寫詩做文章,“功夫在詩外”。帶個女人,尤其“聰明且漂亮”的女人在生意場上廝殺,事半功倍。
黃鳴複慢慢地把吳非青“帶”出來了。吳非青有風情了。在交際場合很給黃鳴複爭臉麵。男客戶幾乎沒有不愛慕她的,不管中資、外資、港資、台資、地方企業還是中央企業……吳非青一網打盡。吳非青談吐好,酒量大,還有品。喝得恰恰好時,吳非青能和任何一個人就任何一個話題展開議論,不做作不忸怩,不諂媚不巴結,自成一體,落落大方。到最後,不少男人豔羨黃鳴複,說,黃老板,你好福氣了。
到底誰是誰的福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兩情相悅,互相愛慕,彼此欣賞。又格外登對。難得的珠聯璧合。走出來就像廣告圈和報業裏的一對明星。後麵有多少雙妒嫉得發紅的眼睛在盯著他們。
易有為一放寒假就回老家了。這次才知道媽媽的身體不適加重了。
媽媽一個多月前就發現牙齦經常出血,當時也沒太在意。後來嘴巴和鼻子經常性地血流不止。伴隨而來的是頭劇痛欲裂,尤其一走遠路,頭簡直像是要炸開。
易有為非要拉著媽媽去醫院。易有為說:“媽,你不用心疼錢!我剛中了彩票,錢是天上掉下來的!不花白不花,花了也不心疼。”
全家人都不信。
易有為把包打開,露出一大捆錢說:“是真的。”
媽就跟著易有為先去縣城的醫院看婦科。醫生讓媽做了子宮B超。沒問題。再去做個血液檢查,發現血小板嚴重減少。醫生說搞不好是白血病,最好能到省城大醫院再確診一下。
易有為第二天就帶媽上路,第三天到了省城最大的醫院。再查了次血液,發現血小板還在繼續下降!醫院馬上安排媽住院,並做了“骨穿”,確診為白血病。
醫生對易有為說,“你媽算幸運的了。M3型白血病治療前景好,隻要舍得花時間花錢去治,通常有90%以上的治愈率。很多人認為,用錢的代價換回一條人命,值得投入……有條件的家庭自然沒問題,經濟條件不好的隻能等死了,現在這個社會不就是這樣?沒錢連病都生不起……你媽究竟怎麼弄?就看你怎麼想了。”
易有為根本不要想,斬釘截鐵地說:“治!”
易有為在省城給吳非青打電話。吳非青單位還沒放假,正在轟轟烈烈地搞一年一度的客戶聯誼會。接到易有為電話吳非青竟有些驚喜,以為上次數落易有為回老家電話也沒打一個,不關心她,這次虛心接受批評,改正了。
沒想到易有為隻跟她談錢,問她,“你手上的錢還有多少”?又讓她“留點回老家的必備錢和零用錢”,其他的全打給他。易有為把卡號報給吳非青,讓她“馬上打”。
吳非青不解說:“為什麼呀?”
易有為極其不耐煩說:“什麼為什麼?我媽快死了,等著錢救命呢!”
吳非青腦子一懵說:“啊?怎麼回事啊?可這錢是我們要買房子的呀。”
易有為焦躁的聲音傳過來說:“……房子推遲買!到處都在破土動工,準備蓋房子,又不是買不到!我媽就一個……”
吳非青機械地把易有為的卡號記了下來。越想越委屈,雖說這些錢掙得不算太吃力,可也費了她不少腦細胞,說到底也是她的血汗錢;婆婆有病,她又不至於非要霸著這些錢見死不救,可易有為怎麼就不能跟她好好講、好好商量一下呢?方式這麼粗暴,好像這些錢跟她沒關係,說征用就征用了。
吳非青就沒能像預料中那樣衣錦還鄉,本來還想給老家各個親戚都買些上檔次的禮物,這下一並省略了,盡可能把錢寄多點給易有為。
春運期間坐火車不亞於受刑。吳非青坐火車到了成都,還要轉一趟汽車才能到家,下車時一副蓬頭垢麵、狼狽不堪的形象。
吳非青媽見她呼哧呼哧地拖著一個大箱子回來,問說:“你不是寫信說易有為要跟你一起回來的嗎?怎麼不見他人?你們結婚了,事沒辦,人也沒見著,我們做大人的,都不曉得他這女婿怎麼樣。”
吳非青邊收拾帶回來的物件,把給爸媽買的羊絨衣和皮鞋往外拿,邊說:“你女婿是大孝子!”忍不住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了。
吳非青媽聽了說:“雖說他花的是你的錢,可畢竟用在老娘身上,算是說得過去了。看樣子是個厚道的男人,老公嘛,還是厚道一點好。”
吳非青說:“他人是不錯,不然我也不要他。可就是越來越沒情趣,悶不吭聲的,老要我去哄他才行。……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樣子,好像我怎麼為他家奉獻都是應該的。他連句好聽的話都沒有……”
吳非青爸剛吃完飯,正在對著鏡子剔牙,這時臉耷拉了下來說:“你辛辛苦苦掙的錢,倒全部給老公拿走了?你這個女人蠢不蠢啊?你弟弟沒考上大學,現在在成都打工,想買房娶老婆,你倒是想辦法幫他啊?”
吳非青更覺委屈,說:“我自己的房子都沒有。怎麼幫他?你一直重男輕女,現在我成家了,難道我不能安排自己的生活?難道你還不放過我?”
吳非青爸惱了,將手裏的鏡子“啪”地摔在地上,鏡子四分五裂。
吳非青爸發脾氣說:“你竟敢這樣跟老子講話?你不是你爹娘生的?你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說老子重男輕女,老子要是重男輕女,還能讓你上大學,還能給你每個月寄夥食費?……”
吳非青忍不住插嘴說:“你讓我上大學,那也是拗不過我媽,我媽知道我學習好,將來會有出息……”
爸用手掌狠狠一拍桌子,聲音有震天響說:“你是有出息了!你有出息了,錢要不要想著給你老子和老娘?啊?你男人的老娘是人,你的老子老娘就不是人?……”
吳非青媽趕緊勸說:“哎呀,不要講了不要講了。他那老娘不是有病嘛!”
又埋怨吳非青說:“你也是!一回家就惹你老子生氣!怎麼這麼不懂事?我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容易嘛!掙到錢了孝敬一下娘老子也是應該的……”
吳非青默默地掉臉往外走,心裏罵自己笨,早知道這樣,就不回來了。還以為離開家鄉這麼長時間,父母會掛念自己,會親親熱熱地聽聽自己在異鄉的經曆和奮鬥。沒想到竟會因為錢的事情鬧得雞飛狗跳。
吳非青跑到舅舅家去看外婆。吳非青弟弟生下來後,爸就把不到三歲的她丟給外婆帶了
好多年,說媽身子弱,一心一意帶好弟弟夠操心了,忙不了她。
吳非青一進門,就喊說:“阿婆,是我!”
外婆幾年前摔斷了腿,除了睡覺,其他時間隻能癱坐在椅子上。一聽動靜,聲音就激動了起來說:“青呀,是你吧?”
吳非青跑到外婆跟前,摟著外婆左問右問,吃得好不好?腿痛不痛?冷不冷?……
外婆老了,眼角全是眼屎。吳非青用手指把它們拈掉,說:“阿婆,我沒給你帶什麼東西。就買了幾包肉鬆給你吃,怕你牙沒了,別的東西咬不動。你不要怪我哦,我下次回來,一定翻倍給你帶。”
外婆滿臉的皺紋,像被刀割過後風幹的桔子皮。外婆開心地笑說:“阿婆不要東西,你來看阿婆就好!”
外婆這句話不知為什麼就把吳非青說哭了。吳非青趴在外婆腿上,肩膀一上一下地抽動。
像小時候那樣,外婆用手輕輕拍著吳非青的背,說:“青呀!阿婆老了是吧?……阿婆是越來越老了,一天比一天走不動了,說不定哪天就走了……阿婆就是想你,想你一個女孩子家,沒依沒靠的,一個人在外麵漂,苦不苦啊?想不想家啊?受不受委屈啊?……”
吳非青抬起頭看外婆,忍住抽泣聲,說:“不苦,阿婆!我馬上要掙好多錢,買一套大房子,把你接過去。冬天開暖氣,就跟春天一樣,你晚上就不會凍得睡不著覺,腿也不會凍得疼了……”
外婆扁著嘴笑說:“傻崽喲!阿婆這麼大歲數了,哪都去不了了,隻能坐在這裏等死嘍。”
“阿婆!馬上過年了,不許你這麼講!好人一生平安,你可以長命百歲的,不許你這麼講……”
2
吳非青總想去外婆那,覺得老家隻有外婆那兒才有溫暖,其他地方都是冷冰冰的一片。但吳非青爸不樂意。吳非青爸從工廠退休後,總嫌錢不夠花,老是絞盡腦汁地指望發一筆橫財。他研究來研究去,終於認準隻有兩條路徑可以改變他的命運:一是買彩票;二是買股票。這兩樣東西都帶個“票”字,多少跟“鈔票”有關聯,聽起來就喜慶。
後來,吳非青爸又發現,這兩樣東西跟鈔票有關聯不假,可是,都是跟鈔票出去有關,跟鈔票進來沒多大關係。吳非青爸堅持每周花十塊錢買五張彩票,七年下來連兩塊錢的小獎都沒中過;股票進去時間不長,可是虧得快蝕了本。
吳非青爸認為,這隻能怪他自己,沒摸懂這裏麵的道道。聽別人講,彩票和股票都有規律的,要講曲線、走勢和概率的,比如“2”這個數字如果連續出現了三次,那第四次出現的可能性就不大。吳非青爸請別人幫他買了一大堆書,什麼《彩票聖經——鎖定500萬》《一夜暴富不是夢——彩票選號寶典》《股票實戰經驗大全》《教你看懂十字星》《股票投資技巧》……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吳非青爸看不懂這些秘籍,見吳非青回來了,好不容易逮著一個高材生,非要讓她認真研讀,再深入淺出地講給他聽。吳非青還不能說她也看不懂,如果她說看不懂就是存心、就是故意、就是想氣死老子,不讓老子發財致富、良心讓狗吃了,也不想想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又是怎麼長大成人的……
吳非青隻能坐在冰冷的家裏思考如何掌握一夜暴富的技巧。
大年三十這天,一大早來了個高中同學,說是在路上碰到吳非青的舅舅,才知道吳非青回來了,特意找上門來,讓吳非青參加晚上的高中同學聚會。在銀行上班的同學買單。
同學連連給吳非青爸遞煙,煙很上檔次。吳非青爸耳朵夾一根,嘴裏叼一根。一高興,
就同意吳非青暫停研究,可以去會會老同學。
吳非青是當年班上的學習委員,全地區的文科狀元,也是考得最遠的一個。其他同學大多數高考落榜,高中一畢業直接進了單位。
那天的同學到得挺齊。吳非青出於職業習慣,迅速地將到場的同學進行一番整理:除了一兩個還在讀研之外,其他的都參加工作了。在當地工商、稅務、銀行、公安局、交通局……等政府部門上班的占大多數;在某市移動、煙草壟斷行業的有兩個;自己做生意的有一個,就是那個嫁給小混混的女同學芬芬,夫唱婦隨,現在水果生意越做越大,已經做到成都去了;至於在文化教育性質的單位就吳非青和體育委員了,體育委員在外地一所鐵路小學當老師。
幾杯酒下肚預熱了氣氛。大家嘻嘻哈哈地談笑,熱鬧得像沸騰的溫泉水。
吳非青遠道而來,大家對她格外關注。都說,同學當中就數吳非青最好,留在大城市,世麵見得大,還在報社,是無冕之王!
吳非青不想掃大家的興,也不想掃自己的興。就沒說自己雖在報社,但已經不是記者,隻是一個“拉廣告的”。
吳非青紅著臉,手指著嫁給小混混的女同學說:“還是芬芬好!自己做生意,自己當老板娘,錢掙得多,還不用看老板的臉色。隻怕是老板淨看老板娘的臉色了!”
大家哄堂大笑。
芬芬自己也笑說:“做生意好累的啊。我老公每次都親自進貨搬貨,髒得像隻猴子,沒個人樣。有些水果不經放,眼看快壞了心裏就急,恨不得趕緊處理掉……我們哪有那麼自在?不還得看工商稅務和城管的臉色?說到底,還是當官的好,輕輕鬆鬆、舒舒服服,沒有壓力,混一年漲一年工資……”
“稅務”同學笑嘻嘻地抱怨說:“哪裏啊!我們是人民的公仆,都鬱悶死了,收入透明得很,一點外快沒有,每個月就拿一點死錢,都沒辦法雄起喲。”
芬芬卻不依不饒,說:“啥子人民的公仆喲!人民幣的公仆差不多嘍!你們的收入透明得起來嗎?你們稅務局的食堂一日三餐全免費,吃得比五星級飯店還好。你們到企業吃吃喝喝,玩玩拿拿的,這怎麼個透明法呢?啊,每晚山珍海鮮五糧液,卡拉OK加人頭馬XO……你看這一身的膘,還不都是好日子給堆起來的?”芬芬數落完“稅務”,又掀起坐她旁邊的“交通”同學的上衣,向大家展示他肚皮上那堆積疊卷的肥肉。“交通”在學校時還是一個清瘦的男孩樣,現在發福得厲害,成了最胖的男同學了。
被芬芬這麼出洋相,“交通”倒一點不惱,反而樂嗬嗬地說:“我的大好身材被毀成這樣,我容易嘛我?不光外麵毀了,裏麵也毀了,前陣子才體檢,我典型的三高,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
“腐敗的結果吧?”大家異口同聲。
“不不不,工作需要工作需要,”“交通”性子好,人機靈,不乏幽默感,不動聲色地開著玩笑說:“腐敗這種好事跟我關係不大,要有也是上麵領導的事。今天上午接到一個電話,一看號碼沒見過。我問是哪裏?對方說是紀委。我一點不怵,說你打錯了吧?要找也該找我們領導喝咖啡才對。”
“哈哈哈……”體育委員這時大笑起來,跟大家解釋說:“這個電話是我給他打的,約他晚上吃飯的事。假扮紀委本來是想嚇嚇這小子,沒想到被這小子識破了,夠精的呀這小子。”
“老大一張口,我就知道是誰了,還紀委,”“交通”嬉皮笑臉地說,“紀委真給我電話,那也是要我配合調查領導,我自己也就天天代領導喝酒這點事。”
“你多牛啊,幾百塊一瓶的茅台,人家想喝也喝不上,你倒好,天天喝……”芬芬故意損“交通”。
“別提啦。就這喝酒,我剛畢業時還真鬧過笑話。”“交通”看上去一本正經地講述他的
糗事說:“第一次陪領導喝酒,我一看是茅台,心裏真是激動啊。你們想想,咱們在高中那會兒喝的是什麼?能偷偷買瓶紅星二鍋頭就夠意思了吧?後來看到茅台我能不兩眼放光嘛!當時,我心裏特別癢,可是總逮不到機會一幹而盡,因為人家老是敬領導,我又不能自管自地喝。後來,人家又敬領導,領導說,來來來,小杜一起來,別老愣著。我一聽領導總算發話讓我喝了,激動得呀,蹭地站起來,端起酒杯,還先跟領導客氣了一下,說,您多喝點,您多喝點。領導當時氣得臉都從紅轉白了。後來懂了,才知道,領導不想喝了,想讓我給他代呢,當時哪懂啊,以為這是好酒,一片好心讓他多喝點的。”
“哈哈哈……”又是一陣哄笑聲。氣氛在這時達到了高潮。
“要說稱心,還是壟斷行業的最爽。別的我們且不說,不信,問問他們幾個,家裏有幾套房子?”“稅務”等大家笑完,冷不丁地插進話來。
“是嘛,有幾套房子啊?老同學麵前別打誑語,從實招來從實招來。”體育委員至今住在小學分給他的集體宿舍裏,所以對住房問題尤其關心,追問道。
兩位“壟斷派”笑嘻嘻地看看大家,一一交待了各自的房產情況。
一個同學是單位分了兩套房,一套一百多平米,在市中心,另一套是遠郊的別墅,兩百多平米。另一個同學單位隻分過一套房,但全部報銷裝修費用。自己又前後買了兩套,麵積都在120平米左右。“我不喜歡太大麵積的房子,120平這種麵積正好,作為投資日後出手方便。”
一提到投資,大多同學的兩眼開始放光,紛紛談論各自的投資經驗。一時間,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大有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氣概。
吳非青對投資一竅不通,插不進話。就在心裏默默地想房子的事情。兩位“壟斷”隻是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下自家的不動產,可在吳非青聽來,口氣裏有掩飾不住的得意和炫耀。並且,吳非青在肚子裏打了下算盤,這些個房產一共折合多少錢?算下來,“壟斷”行業的收入和福利真是高得嚇人,以至於把吳非青嚇得有點興味索然。
“非青啊,你呢?你在那麼大的城市,又做記者,單位分房了吧?”
吳非青張了張嘴巴,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公平啊不公平,”最後是芬芬打破了短暫的沉寂,說,“想想咱們一個中學出來的,起點都差不多吧,怎麼這些年下來,差距就大成這個樣子了呢?”
吳非青看芬芬假裝痛心疾首的樣子,心裏苦笑了。說這話的應該是吳非青。論起點,她的起點最高;論下場,她的下場目前最窩囊。
3
吳非青大年夜的這頓晚宴表麵上吃得熱氣騰騰,心底裏卻是透心涼。
吃完了,大家一團亂地作鳥獸散。
吳非青慢慢地往家裏走。路上人不多,鞭炮還沒開始放,都窩在家裏看春晚呢。這一安靜就顯得冷清,一冷清又顯得格外冷。吳非青縮了縮脖子,手插進羽絨服口袋裏。
沒走多久,口袋裏的手機在振動。吳非青以為是易有為在聯係她,趕緊把手機拿出來看。
是一條短信。
黃鳴複發來的說:“你在哪?一個人嗎?”
吳非青回複說:“我一個人在街上走。”
黃鳴複就把電話打過來說:“大年夜的,你怎麼一個人在街上走?你老家治安怎麼樣?安全嗎?”
吳非青心裏一暖,撲哧笑了,說:“安全!謝謝領導關心。”
黃鳴複問她剛才在做什麼?
隔著遙遠的空間,吳非青很願意跟黃鳴複說說心裏話。吳非青向他彙報同學聚會的事情,說著說著,聲音低沉下來說:“……我不如他們,他們考得沒我好,混得卻比我強,書讀得多有什麼用呢?”
黃鳴複說:“你有情緒啦?嗬嗬,我可不希望你愁眉苦臉的。你還是笑著好,你笑起來那麼燦爛,像一朵盛開的鮮花……”
“人家心裏堵,哪笑得出來?”
黃鳴複很奇怪,說:“哎呀,丫頭,你這段時間應該賺了不少錢吧?……而且,女孩子不能太有想法,賺錢這種事,應該交給男人去考慮。這樣,你才能永遠年輕。”
提到這事,吳非青就委屈了。吳非青告訴黃鳴複,她賺的錢基本上全交給老公了,拿去治婆婆的病了。又說,家裏人都不理解她,跟她吵。她憋屈得很。
電話那頭沉默半晌。黃鳴複最後輕聲問:“你老公做什麼的?”
吳非青說:“還在讀博土。哲學係的。馬上要畢業了。”
黃鳴複說:“那工作肯定不會太好找。你這麼好的條件,怎麼想到嫁給一個沒錢沒地位的男人?你愛他,是嗎?”
哪個女人不願意把“愛情”當做談話主題呢?吳非青突然湧上來一股別樣的感情。她絮絮叨叨地跟黃鳴複講述她和易有為曾經的“愛情”。那樣一份質地純正的愛情,散發著校園特有的芬芳。
聽話筒傳出的聲音,黃鳴複應該是這會兒點燃了一支香煙。黃鳴複問說:“那現在呢?”
現在變味了。走樣了。可她束手無策。她別無選擇。她隻有認命。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的愛情就已經死去。問題是,她的愛情不是死在“一地雞毛”上。“一地雞毛”雖然繁雜瑣碎,讓人操心,但反過來畢竟透著一股子親切,和剪不斷、理還亂的牽牽連連。吳非青和易有為的矛盾卻是空空蕩蕩的,虛無縹緲落不到實處。這反而更讓人揪心。她的哀痛別人難以理解。她的心思無人訴說。她能想象,她和易有為將像兩條永遠不可能再相交的平行線,就這樣走向生命的盡頭。沒有理解,沒有溝通,沒有契合。除了問她要錢,除了床上對她肉體的侵占,易有為幾乎把她當陌路人……
黃鳴複突然啞著嗓子問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聲音很性感?”
性感有什麼用?她再美又有什麼用?林青霞美得不可方物,她依然哭她的命運。吳非青的眼淚掉下來了。她哭得極其克製。心裏卻是無邊無盡的絕望。她和易有為走到今天這一步,到底錯在哪裏?在哪個路口走岔道了呢?
黃鳴複說:“你的婚結得太天真了。冒了一個大大的險。你老公有學問,你崇拜他,可你了解他的性情嗎?他的家境、他和朋友的人際關係、他處理事情的態度方式……對一個男人的考量很重要啊。這個人是做老公,還是做情人,做朋友,心裏要有數才行啊。”
吳非青說:“是我不好。我可能要求太高。他要麵子,在我麵前沒有了自尊,就不願多理我……”
黃鳴複哼了哼說:“作為男人,他未免也太脆弱了一點吧?”
吳非青說:“可能我不是個好太太。”
黃鳴複說:“這不是你的錯。照我看,是你老公的心智不太健全。你不這樣認為嗎?”
吳非青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免怔了怔。仔細想了想,好像還真是的。
黃鳴複說:“他的心理軌跡不難分析。他起初一定是愛你的。後來你們之間出現了問題,他的能力不夠他來解決這些問題。他隻有躲避。而你要的,是智商和情商都極高、內心很有力量的男人。你想要他給你安全感。對嗎?”
吳非青想到了“高池”事件。點了點頭。又想到黃鳴複看不到她點頭,就說:“嗯。”
黃鳴複說:“我能猜到他比你還痛苦。他各方麵都不如你。作為一個男人,肯定有失敗感和挫折感。而他又是博士,一定自我感覺良好,不願承認你比他強。所以,他要麼躲避你。要麼希望在肉體上征服你……而你這種女人,如果沒有精神的交流,是不會心甘情願奉獻自己肉體的。你和老公最大的問題正在於此。”
吳非青都沒反應過來,黃鳴複如此輕易地突破了她的心理防線。話談到這種分上,兩個人的關係就有了質的進展。很不一樣了。
吳非青輕聲說:“我的確是不想跟他上床。”
黃鳴複說:“你們倆嚴重不匹配。兩股氣息完全不能糅合到一塊去。”
吳非青茫然了說:“那我該怎麼辦呢?我不可能跟他離婚啊。”
黃鳴複的聲音溫柔極了說:“丫頭啊。當然不能離婚。世界上的婚姻通常都是不完滿的。你要永遠記住,再相愛的兩個人一旦成為夫妻,愛情就死了。愛情永遠隻存在於情人之間。這是人性決定的,沒辦法。”
吳非青就更茫然了。她到底該怎麼辦?
黃鳴複輕輕地笑了。笑完後,明知故問地說:“除了你老公,你就從來沒有過一個情人?”
吳非青驚叫起來說:“沒有啊。”
黃鳴複說:“你這樣的女人,天生就是為愛而活的。天生就是要讓男人去寵去疼的。為什麼要回避呢?這樣對自己、對別人都不人道啊。”
吳非青的心又亂了。她能聽懂黃鳴複在暗示什麼。
吳非青喃喃地說:“可這是不道德的。”
黃鳴複歎了一口氣,說:“唉。多少女人就是被‘道德’這兩個字害死了。什麼叫道德呢?照我看,順應人性就是最大的道德。何況,道德的標準也在不斷發生變化……”
吳非青聽到這裏,愣了一下。這話似曾相識。對了。熊主任也說過類似的話的。
黃鳴複又說:“女人應該為自己而活,如果從家庭中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如果情感有缺失,那又何必委屈自己呢?另外找一份情感寄托不是很好嗎?”
黃鳴複這是赤裸裸地向她表白了。交底了。攤牌了。本來吳非青一直迷戀他的,一直有“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遺憾和感慨。現在看來,一廂情願了。遺憾和感慨的方向出了偏差。黃鳴複原來隻想讓她做情人。根本沒動過要娶她的念頭。還把一番話講得入情入理,毫無破綻。“相愛的兩個人若想葆有愛情,一定不能結成夫妻”。
黃鳴複還說:“你看電影應該知道的。中國古代,還有歐洲宮廷時期,有地位的女人都以擁有情人為榮。蓬巴杜夫人甚至跟路易十五譜寫了一段傳奇,將情人這個角色做到了極致。雖說路易十五對她偶有保留,但實際上,從人事任命、外交結盟,甚至請柬婚約……大大小小每一項決定幾乎都不曾違背過她的意願。對蓬巴杜夫人來說,做不做路易十五的太太又有什麼關係呢?”
黃鳴複當然不是路易十五。可這隻是命運的安排,不代表黃鳴複沒有路易十五的魅力和氣度。那麼,吳非青究竟要不要做“蓬巴杜夫人”,跟黃鳴複一起譜寫這段“傳奇”呢?吳非青恍惚了。
黃鳴複真有口才。吳非青這會兒不是迷戀。是已經迷失了。
幸好吳非青的老家隻是個小城市,她還沒迷路。吳非青在家附近停了下來,渾身躁熱地說:“我到家了。不能再跟你講了,不然被我爸發現我跟別的男人通電話,會罵我的。”
黃鳴複笑,說:“好的。你現在還難過嗎?”
吳非青想了想,說:“不了。我很開心。”
海南三亞某個大酒店的海景房裏,黃鳴複躺在闊綽的大床上,掛完電話,把煙撚滅。
一年忙下來,廣告部又是超額完成任務。除了發錢發獎狀,集團額外獎勵黃鳴複全家“三亞七日遊”。
黃鳴複帶全家來了幾天了,每日白天享受陽光沙灘、餐餐飽食海鮮珍饈,晚上枕著海浪聲入眠……在三亞這個“東方夏威夷”,過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黃鳴複情感豐富。每當看到一對對情侶們在棕櫚樹下相偎相擁,輕聲談笑,他就想,看來,到哪玩不重要。和相愛的人在一起,到哪都好玩。他也有小小的傷心。知道自己已經不容易回到青春的情景裏了。
有一天,黃鳴複帶黃小米在酒店的泳池玩水,發現有一個年輕女子眉清目秀的,和吳非青頗有些神似,黃鳴複一下子又想起吳非青來,呆呆地把那個女子看了好半天,幸好戴著墨鏡,別人發現不了黃鳴複眼中的熱望。
情感的累積在大年三十這天到達了頂峰。吃年夜飯時,黃鳴複酒喝得有點多,黃小米吃完了還要鬧著去泳池玩水,米紅豆就和媽媽帶他去,讓黃鳴複回房間休息。
黃鳴複躺在床上,腦子和身體都很亢奮,情感像翻騰回旋的河水,急需一個宣泄口,於是拿起手機給吳非青發短信。
打完電話,黃鳴複稍微平靜了一點。平靜過後又陷入了沉思。這幾個月來,他一直步步為營,像披著羊皮的狼,小心翼翼地接近即將到嘴的羔羊。他不否認本來隻是想跟吳非青共譜一段風流插曲。可是,剛剛那通電話讓旋律發生了變化。在吳非青講述她和老公的過往時,黃鳴複的心裏確確實實升上了一股柔情。這股柔情激蕩著他。讓他心神不定。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很稀奇。不用否認了,不僅僅是“玩玩的”了。不僅僅是圖風流快活了。不僅僅是來一小段羅曼史了。多多少少是要有感情了。多多少少。
黃鳴複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最後被米紅豆推醒說:“快起來快起來,馬上要到零點了,你該許願了!”
這是黃鳴複多年來的一個習慣。春節聯歡晚會可以不看,零點許願卻不可以錯過。
電視裏正傳出聲音說:“……親愛的朋友們,零點的鍾聲就要敲響了……還有15秒……讓我們一起,預備,10、9……3、2、1!”
新年零點鍾聲敲響!
米紅豆看黃鳴複雙手合掌、緊閉雙眼、一臉虔誠的樣子,覺得很好玩兒,就吃吃地笑起來說:“你每年都許願,準不準啊?”
黃鳴複說:“當然準。沒看我們家年年家和人美的?”
黃鳴複今年還多許了一個心願,這個是不能告訴米紅豆的,因為跟吳非青有關係。
鍾聲即將敲響的時候,吳非青也雙手合掌、緊閉雙眼、一臉虔誠……
她在心裏把一幹人等保佑了一遍之後,繼續默默祈禱說:“……求老天爺保佑我,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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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有為一過完年,就急匆匆地趕回江南。
趕回來是因為要上班。和科技公司的老板兼老鄉說好了,易有為現在就到科技公司去上班,領半份薪水,等博士畢業後,正式入職再拿全薪。易有為大學最後半年差不多隻需忙一篇論文,時間有大把,資金卻短缺。易有為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去老鄉公司?現在沒時間瞻前顧後了,一門心思地隻想早點用時間換金錢,就急著跟老鄉成交了,把自己賣了。
醫生按照診斷方案已經對易有為媽開始化療,病情控製住後,可以回家養一段時間。但照醫生的說法,要想保命,還得“經常到醫院來進行定期的、規範化的治療”,時間需要三至五年。總之易有為明白得很,前景十分看好,但錢景實在堪憂。
老鄉的公司沒開多久。裏麵的員工要麼是老板的親戚,要麼是他的老鄉(當然也是易有為的老鄉)。東北人直爽,上班打照麵都非常友好,工作氣氛(或稱小環境)特別“杠杠滴”。說起來是個科技公司,但因為產品主攻政府采購和行業采購,所以公關的成分比較多。易有為跟老板剛接觸,老板就問他說:“兄弟,酒量咋的?”
易有為說:“沒問題呀。”
老板說:“能整幾斤?”
易有為說:“目前沒醉過。”
老板喜笑顏開說:“唉呀!到底是東北大老爺們兒啊!來吧,兄弟,跟我幹吧!別看公司現在小,可前景好!潛力股!捂在手裏放個十年八年的,就等它拉升!……兄弟!別看現在是有點委屈你這個大博士,公司以你為榮,可總有一天,你得以公司為榮!……兄弟!你放心,跟我幹虧待不了你,我要吃肉絕不讓你隻喝湯……”
老鄉張口閉口的“兄弟”,把易有為喊得心裏熱熱乎乎,覺得這個老板倒是個人物,有膽魄,也有豪情。
易有為的職位是“辦公室主任”。新興公司架構不規範,反正易有為一個蘿卜五個坑,亂七八糟打雜的事兒一肩挑。還有就是喝酒,采購這事好像不上酒桌就搞不定,還得講究喝個提前量,不能等到有事去求人家了再喝,那就來不及了。所以,平時就得搞起來,搞還得搞得有技巧,有花樣,搞得人家下次還願意跟你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