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福兮禍之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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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幹個月後。一架海南航空的飛機降落在三亞鳳凰國際機場。《江南城報》廣告部的部分業務精英帶一幫VIP客戶度假來了。
苟慧菲望著機場遠處的如黛青山和近處的成排棕櫚,笑得一臉燦爛,情緒如當頭驕陽一般熾烈。轉臉對身邊的戴宗說:“你們報社好大方。請客戶來一趟要不少錢吧?”
戴宗手指著走在前麵的吳非青說:“這要感謝我們吳老!她在上海一炮打響。我們報紙不光發行和廣告有了很大的增量,最主要是前景一片輝煌。馬總心情大好,說今年的客戶聯誼我們暫時沒錢去美國夏威夷,就帶客戶去‘東方夏威夷’吧,哈哈……”戴宗喊吳非青“吳老”是有原因的。吳非青比他小、資曆比他淺。他以前可以叫她“小吳”或直呼其名。後來,她和黃鳴複好上了。戴宗就犯難了,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了。報社對一些老資格的領導統稱“X老”,戴宗就奉行“拿來主義”現學現用。心想,她反正是跟黃鳴複睡一塊的。黃老板擔得起“黃老”這個稱謂,那他的女人自然也擔得起。
吳非青聽見戴宗的話,回頭糾正說:“我哪有那麼大的本事?要謝得謝黃主任,他是統帥,我隻不過一個小兵剌子,跟在後麵跑跑腿而矣。”
苟慧菲假裝不經意地問說:“唉?黃老板怎麼不來與民同樂呢?這麼大的架子啊?”
吳非青說:“他手頭上還有點事,處理完了就來。不能像我們這樣玩得時間長,他估計隻能呆個一兩天。”
戴宗為大家分發房卡。發到吳非青時,故意說了一句:“吳老,女性是單數,你就一個人睡一間吧。沒問題吧?”
吳非青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斜睨他一眼,接過卡,躲到角落給黃鳴複撥電話說:“你哪天動身?”
黃鳴複說:“我一忙好就來。你先自己把自己照顧好。放鬆身心,撒開手腳吃喝玩樂,在上海拚了大半年,真委屈你了。”
吳非青撅起嘴,撒嬌地說:“沒你在身邊,我哪玩得痛快?”
黃鳴複在電話那頭嘿嘿地笑著說:“我上次到三亞,也是你這想法。”
吳非青哼哼唧唧地說:“本來嘛。玩這種東西,到哪不重要,跟誰一起玩才最重要。”
黃鳴複說:“我也急。恨不得馬上飛過去。來,親一個,好好的,等著我……”
第四天,戴宗安排客戶泡溫泉。
吳非青和苟慧菲手拉手,轉了一圈,發現有一池小魚溫泉挺有意思。池子裏麵有數不清的小魚兒在悠遊地穿梭。兩個人就挑了一個太陽不算強烈的地方,坐了進去,背靠石壁,把腰部以下全部浸泡在溫泉裏,一邊泡一邊聊天。
苟慧菲這段時間跟吳非青在心理上走得很近。吳非青幫了她一個大忙。新鳥公司的廣告後來一直從廣告公司走單,苟慧菲暗地裏洗了不少錢。苟慧菲在上海呆過的,頭腦管用得很。手上有了錢就想到要買房。讓吳非青幫她參考哪個樓盤比較好,再找老總幫她打個折。吳非青還奇怪,說,史多章不也在進軍房地產業嗎?前陣子拿了北邊兩塊地,打算搞什麼風情別墅和花園洋房,名字倒取得雅,一個叫綠廬,一個叫綠苑……吳非青問苟慧菲說:“幹嘛不買你老板的樓盤?折扣說不定能多點?”
苟慧菲卻是一臉的鄙夷,說:“史多章是那種大方的老板嗎?”苟慧菲說,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買史多章蓋的房子。一來史多章這麼摳門的人,準會在工程上偷工減料,住他的房子
簡直是拿自己的安全和生命開玩笑。二來,她不能讓史多章知道她要買房,不能讓他知道,她竟然賺到了買房的錢。
提到史多章的“摳門”,兩個女人有了同感。馬上圍繞一個男人如何如何“變態般省錢”的話題展開了討論。交談熱烈,話語投機(估計史多章這會兒應該有感應。耳朵應該發燙才對)。吳非青聽黃鳴複最近一直罵史多章。新鳥電腦質量太差,消費者找新鳥公司銷售部退換貨無門,老跑到報社來投訴。采編部記者接到投訴去調查。史多章心疼錢,不願“直麵嚴重的問題”,對記者也不理不睬,隻一味讓苟慧菲去“公關”。苟慧菲陽奉陰違,每次哭喪個臉,可憐兮兮地向史多章彙報,說“公關攻不下來”。分管采編的領導給黃鳴複麵子,征求他的意見,說,新鳥是你的廣告客戶,你看投訴稿子要不要登?黃鳴複正義凜然地說,登。幹嘛不登?哦,投一點錢就成大爺啦?拿共產黨的報紙不當回事嘛。這話七拐八繞地傳到史多章耳朵裏。史多章本來就跟黃鳴複不對路,從此就更結下了梁子。
這會兒讓吳非青感慨的是,史多章摳成這樣,可他的部下都能買房了。
吳非青羨慕苟慧菲,說:“你到江南市比我晚,都快成有產者了。我沒你好命。賺點錢都進婆婆那個無底洞了。”
苟慧菲安慰她說:“病總有治好的一天嘛。你老公現在也上班了,開始賺錢了。總會好起來的。”苟慧菲想了想,又說:“不過呢。如果我能像你這樣,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的話,我一定挑個有錢人。一勞永逸。”
苟慧菲這話講得謙虛了。以她的手腕,她不需要有一副吳非青的模樣,照舊可以釣到“金龜婿”。這次客戶聯誼會來了一個大公司的企劃部經理。男的。未婚。外形一般般。也有刻薄一點的,說他有點像青蛙。該男士不多說話,但“多金”。據說通過職務明裏暗裏獲利頗豐,數錢數到手軟。苟慧菲充分利用了三亞這幾天時間,拿自己的身體做誘餌,貌似已經成功地讓“青蛙”吞下了她的餌。“青蛙”昨晚牌打得遲,手氣好,又會算,贏了不少錢。唯一的缺憾是,剛吃完中飯有點犯困。就打了一小會兒盹。這會兒醒了,跑來找苟慧菲了。
吳非青一邊假罵苟慧菲“重色輕友”,一邊笑,說:“走吧,走吧,我不敢留你,免得耽誤你的大好錢程。”反正,“錢”和“前”同音。苟慧菲也聽不出來。
苟慧菲離開了。吳非青就閉起眼睛想黃鳴複。
小魚兒很調皮,不懂事,紛紛朝吳非青的大腿遊過來,還直往不該去的地方拱。吳非青心裏一陣酥麻,竟是意想不到的舒服,巴不得小魚兒不要再遊開,一直呆在那裏拱著才好。吳非青臉有些紅,心想,要死了,自己怎麼變得這麼色情?以前可從來不會這樣,自從跟了黃鳴複,真是變淫蕩了。偶爾,沒事做的時候,腦子裏還會浮現跟他在一起的情景,春宮圖似的,像放電影一樣清晰。
“小魚兒是不是在調戲你?”突然,旁邊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因為嗓門壓得低,聽起來有些怪怪的,而且不懷好意。
吳非青嚇得不輕。猛一睜眼,竟然是黃鳴複!他居然一本正經,如同剛才沒有對她說過輕薄的話,隻是低聲打個了招呼,說了句“你好”一樣。
吳非青又驚又喜。也不顧旁邊有客戶在盯著,就用腳去踢黃鳴複。小魚兒受了驚嚇,四散遊開,一下子全部不見了。
黃鳴複和吳非青並排坐著,向周圍的客戶點頭打招呼,把玩笑話平均分配給每個人,一時間,水池裏笑聲一片,其樂融融。
吳非青等他忙完,問道:“呆幾天?”
黃鳴複說:“我把事情搞定了,可以一直呆到大後天,跟你們一起飛回去。主要來陪你。”
吳非青心花怒放,恨不得立馬撲進黃鳴複懷裏,可是不能夠。
黃鳴複指著對麵兩個小孩讓吳非青看。
那是兩個不到三歲的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光著上身,穿著泳褲,老是把小“雞雞”掏出來,一會兒讓小女孩子看,一會兒又拿小“雞雞”對準女孩子假裝要撒尿。小女孩被嚇得哭了起來,女孩媽媽隻好把小女孩抱起來。小男孩的媽媽作勢要打小男孩,被女孩媽媽攔住:“別打別打!沒關係的,小孩子家,不懂的。”
吳非青咯咯地笑說:“看樣子,男人從小就這副德性!女孩子從小就吃虧。”
黃鳴複哈哈大笑,說:“你說得對。男人從小就知道耍流氓。”
客戶們看見黃鳴複好像格外親一樣,鬧著說,吃了幾天酒店,膩歪了,要黃鳴複搞點有特色的。
黃鳴複說:“那還不簡單?我們去海鮮市場啊,買了鮮貨直接拎到春園廣場,找個排檔給點加工費就可以吃喝起來了呀。”
客戶們拍手叫好。
戴宗跟在後麵叫好,說:“好!好!這樣我們報社還省錢。”
海鮮市場旁邊有個大型水果市場。黃鳴複吩咐戴宗先把海鮮拿去大排檔加工,又對大家說:“每人挑點水果吧。海南的水果好吃,帶點飛回去放幾天壞不了。”
一幫人又鬧著買水果,嘰嘰喳喳地挑挑揀揀。老板看來了大生意,很開心,大方地請黃鳴複邊等邊吃。
黃鳴複就拉著吳非青蹭水果吃,一會兒指著山竹讓吳非青多吃一點,一會兒幫吳非青剝紅毛丹,一會兒又塞個菠蘿蜜到吳非青手裏……好像一個未諳世事的小男孩在殷勤地討好自己的媽媽。
苟慧菲看了眼饞,假裝生氣說:“喲,黃老板對下屬倒比對客戶還客氣喏!”
黃鳴複擠擠眼睛說:“男人要到了三亞,眼裏就隻有美女啦,管她客不客戶。”
男客戶們聽了大聲起哄,又是拍手叫好。
吳非青長這麼大,從沒這麼開心放鬆過。尤其見黃鳴複不像平日裏那樣舉止得體、風度翩翩。而是不管不顧地,一邊照顧她,一邊甩開膀子大快朵頤。
“你不要形象啦?”吳非青實在看他好笑,低聲跟他嘀咕。
黃鳴複笑笑說:“人生難得如此痛快。考慮什麼繁文縟節啊,你想多了。”
吃喝哄鬧結束,大家又散開各自找樂子去了。
吳非青和黃鳴複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刻,急急忙忙打輛車往酒店趕。
一上車,黃鳴複就抱著吳非青要吻她。吳非青躲閃著,用手指指前麵的司機。
司機很善解人意,又幽默,把後視鏡向上一推,說:“你們繼續啦。我看不見啦。”
黃鳴複和吳非青都忍不住笑起來,這一笑就不想接吻了,倒是心中湧起無限的柔情蜜意。
黃鳴複摟著吳非青,輕聲問說:“開不開心?”
吳非青說:“開心得要命。”
黃鳴複笑著說:“開心可以。要命的不行。”
車子到了酒店。黃鳴複並不往客房方向走,而是拉著吳非青朝海邊的方向走去。這家酒店除了擁有長長的私家海岸線和沙灘,還有頗負盛名的熱帶植物園,遍植上千種名貴熱帶植物,椰樹、棕櫚更是蔚然成林,人在其中,宛如置身於向海的花園。
吳非青和黃鳴複享受著愜意的海風,越走越偏,最後停了下來。
黃鳴複考察完地形和周圍情況。說:“就這兒吧。沒人看得見我們。”
吳非青走累了,麵朝大海躺倒在鬆軟的草坪上,看著天上的星星,說:“真是世外桃源
哪,浪漫無邊,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了。”
黃鳴複吻了上來說:“有我在,你還會覺得不真實?”
黃鳴複俯身看著吳非青,動情地說:“你長大了。越來越妖了。”
吳非青陶醉地閉上眼睛,說:“都是你害的。人家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黃鳴複說:“你現在還小,還不能完全明白我的好。等你年滿三十,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紀,你就更加會纏著我要了。”
吳非青睜開眼睛,盯住黃鳴複的臉,撲哧一笑,說:“說我小,你難道很老嗎?對了,老頭,你馬上要過生日了,我該送什麼禮物給你呢?嗯,就送一套書吧。我要在書上寫一行字,題上我的名字……”
黃鳴複說:“你要寫了這些東西,這書可就珍貴了,我還不敢隨便放,得放進保險箱才行。”
吳非青哈哈大笑,說:“那我以後每年送你一套書,你就把它們都當古董放進保險箱吧。還有啊,老頭,如果像你剛才說的,我三十,你就四十五了,到那時候,你還行不行啊?”
黃鳴複眼睛一瞪,假裝生氣地說:“廢話!當然行!到那時,你正當年,我也正當年,我們會和諧得不得了。”
吳非青想了一想,問說:“你跟別的女人也這樣嗎?”
黃鳴複說:“瞎扯,我哪有別的女人?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
吳非青看他一臉正經,就咯咯地笑,說:“你就別謙虛了。不過,我也能理解,男人嘛,都花,見到一個美女就心旌搖曳,有時,甚至不一定是美女就……”吳非青說這話時想到了易有為,就打了個頓,不再說下去了。
黃鳴複抽身出來,也躺倒在草坪上,想了一想,說:“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年輕時做愛隻圖身體上的快活,感官上的享受。現在做愛,怎麼說呢……應該說,更偏重驗證精神層麵的東西。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看到一個美女就想跟她做愛。”
吳非青說:“那你對我的驗證結果如何?”
黃鳴複說:“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吳非青吃吃笑起來說:“真的嗎?那,如果我們倆都沒結婚,你會不會娶我?”
黃鳴複說:“我的字典裏麵沒有如果這個詞。所以,你的問題是個虛擬的問題,我一向拒絕回答虛擬的問題。”
吳非青說:“討厭!就知道你說謊,哄我開心來的。你肯定不會娶我,如果會,你就直接說會了;隻有不會,才說這麼一堆繞人的話。”
黃鳴複側起身,手朝吳非青下麵摸去,說:“寶寶……你知不知道我妒忌得快發瘋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男人和我一樣擁有你,我卻無從抱怨……”
吳非青不是第一次領教黃鳴複的醋意,但是頭一回聽他說出這麼強熱的表示“獨占性”的話,不由得發起愣來。好半天才說:“我去上海那麼長時間,他哪有機會碰我?”
黃鳴複說:“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他怎麼就會同意讓你去呢?”
吳非青說:“一開始也不樂意。後來聽說自負盈虧,說不定可以賺很多錢,他就動搖了……”
黃鳴複連連搖頭說:“如果我是你老公,絕對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不管什麼狀況。”
吳非青低語說:“你好自私啊。把我當你的物件嗎?想控製我……”
黃鳴複刮了刮她的鼻子,說:“對心愛的女人,男人沒有一個是大方的。”
2
上海的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一年時間還沒到,就已經提前完成了黃鳴複和馬正興當時
口頭約定的發行和廣告任務。黃鳴複把通過馬正興向《江南城報》借的啟動資金還清後,讓吳非青把盈利部分提出來。
黃鳴複對吳非青說:“錢夠的話,趁現在房價還在緩漲期趕緊去買房子,別再拖了,萬一哪天房價飆升,你就追不上了。”
吳非青聽黃鳴複的意思,當年的利潤全歸她。他並不想要一分錢。雖說那筆錢並不是一個太大的數目,但吳非青很感動。吳非青的思想不算新潮。她對丈夫以外的男人是否愛她有一個樸素的判斷標準:舍不舍得在她身上花錢。細究起來,吳非青的這個想法挺有意思。她可以不為錢愛上一個男人。可對愛情的定義最終又落在錢上。想來,世上萬千情感的表達總歸是以物質的麵貌出現。在她看來,黃鳴複不僅舍得為她花錢,還一直想方設法幫她掙錢。如果這都不算愛,那真應該“問世間,愛為何物”了。她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當然有意無意地不去注意一個事實:黃鳴複和她在一起吃喝玩樂花的錢沒有一分是他自己的;幫她掙錢全是舉手之勞,動動嘴皮的功夫。唯獨上海這事他是用了心力的。可他用心力的初衷也並不是為了幫她掙錢。而且,吳非青不曾深入地想一想,她一個弱女子在上海鞍前馬後地張羅操持,付出的心血又何嚐少於黃鳴複?她如果把這心血用在任何一項銷售工作上,得到的回報又哪裏會少於這個數目?黃鳴複等發展公司上了軌道後,半個月左右才去一趟上海。吳非青卻是拋家別夫,差不多真是把公司當家,把他當夫。
吳非青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她怎麼能一個人“獨吞”這筆錢呢?黃鳴複安慰她,說上海發展公司頭一年能盈利,吳非青居功至偉。獎勵她應該的。又說,對他來說,麵子才是最重要的。上海發展公司讓他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為他掙了臉麵”,這是對他最好的褒獎。黃鳴複安慰吳非青的時候心裏確實帶著疼愛與憐惜。吳非青到底還是“傻”啊。可黃鳴複是有數的,知道她這種女人在一些老板心目中的價值和價碼。吳非青如果不是跟他,而是跟那些老板中的任何一個,她的獲利將是這筆錢的多少倍?
吳非青心安了。拎著一款大黑包興抖抖地回來了。吳非青事先告訴易有為要買房,讓易有為到火車站去接她,倆人見麵後直奔售樓處。
易有為和吳非青這時候的感情已經淡得跟白開水一樣了。說好聽一點,都到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夫老妻的境界了。可老人那種境界,是平淡,也是平和。易有為卻不平和。相反,現在動不動就急躁,像鞭炮一樣,一點就著。易有為難得跟吳非青見上一麵,對待吳非青的態度變得不可捉摸,一旦有什麼主意或者想法,吳非青與他出現了分歧並想和他探討一下,他就開始發火,開始吼。然而這種火發得沒有實質性內容。易有為既不跟吳非青講他擅長的邏輯,也不說他為什麼要堅持己見的一二三。他隻是吼,吼出來的大意就是,你別廢什麼話,同意我吧!要麼就是:他媽的,不同意拉倒。總之,易有為隻圖借助嗓門優勢,在氣勢上先壓倒吳非青,搞得吳非青聽了頭疼心煩,連話都不想跟易有為多說了。反正易有為比她更不想多囉嗦。兩個人就幹脆互不理睬,各弄各的,免得“相看兩生厭”。
站在易有為的角度看,他的火發得有道理。一個女人,成天不著家。家裏冷冷清清的,沒個女人管,哪裏還有家的樣子?連旅店都不如。作為一個老婆,吳非青好在哪裏?兒子嘛兒子生不出來,上床嘛上床像死豬,家務嘛家務不打理。唯一可取的就是能掙錢。一提到錢,易有為又沒脾氣了。他明明也需要吳非青掙錢嘛。所以,易有為再吵、再火,他還是離不開吳非青。易有為相信一句話,老婆沒有好不好,隻有合不合適。易有為幾乎什麼都不缺。他有別的家可回,有別的女人可睡,實在不行了,睡個私生子出來也未必全無可能。他唯獨最缺錢。所以,吳非青對他來說,最合適。這個婚姻很匹配。
吳非青這次回來之前說好要去買房,易有為也預料房價即將飆升,就認同了她的主意,不打算跟她吵了。兩個人難得的達成了共識。在錢麵前,窮人想不變得溫柔多情都難。易有
為看見黑包裏麵一捆捆的全是百元大鈔,驚得目瞪口呆說:“你瘋啦!我還以為你會把錢存進卡裏帶回來呢!你一個女人,這麼明目張膽地帶著錢從上海回來,不怕路上被人打劫?到時你哭都來不及!”
吳非青心情大好,也不跟易有為爭辯,隻是得意地笑著說:“哈哈!我故意不存進卡裏的。錢在卡裏全是數字,我沒有感覺。我就是要看著白花花金燦燦的現金大洋,這我才踏實,才能感到錢的真實存在!”
易有為心情也大好,故意損她說:“我看你是想錢想得變態了。有毛病!我聽你的吩咐,已經去看過你相中的房子了,還不錯。馬上就陪你去交首付,把白花花金燦燦的現金大洋花得一幹二淨,看你難不難過!”
吳非青看中的房子在東郊。這塊地方原來是江南槍斃死刑犯的所在,屍骨累累。當地人知道底細不太願意住這。所以房價相對偏低。吳非青看中了一套158平米的超大房,五室兩廳。完全合乎她的規劃,可以拿出一間給外婆住。易有為居然又沒反對,他心裏麵的盤算是,可以把媽接過來住,江南的醫療水平發達,治病更方便。兩個人各有各的想法,但表麵上又達成了共識。到後來,倆人都有些興高采烈了。看著眼前小得跟積木一般的樓盤模型,在腦子裏想象闊氣的豪宅模樣。這種滋味,不是一般的美妙。
吳非青難得跟易有為又有了種親密的感覺,心想,錢真的是潤滑劑,又是連心結,輕輕鬆鬆就把兩個人的心思牢牢地拴在了一起。等房子交付後,搬好家再生個孩子,她和易有為還是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聽說,男人年紀越大越戀家,等再過十幾二十年,易有為在外麵恐怕連逢場作戲都不見得有心情了,遲早要回歸家庭。吳非青見易有為的女人醜,就想當然地認為,易有為對那女人沒有太多情感。與黃鳴複對她肯定不一樣。黃鳴複曾經告訴過她,他和太太沒有愛情。他的愛情在吳非青這裏。所以,吳非青不怕黃鳴複年紀大後不要她。就算到那時愛情由濃轉淡,她將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來填充她的情感世界。最好是個男孩。男孩是媽媽上輩子的情人。這樣,吳非青就擁有了前世和今生的兩個情人。
吳非青很慶幸自己走對了一步棋,當初看見易有為出軌沒有跟他撕破臉皮。不然,她哪裏能像現在這樣滋潤啊:既擁有了婚姻和家庭,也擁有了愛情和情人。想想看,如果當時一衝動,跟易有為大鬧特鬧,又能怎麼樣呢?跟易有為離婚?搞不好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什麼都沒有了。黃鳴複說得很對,跟他的婚外情之所以覺得美好,不正因為她有家庭這個“金鋼罩”嗎?如果沒有易有為,她能像現在這樣,在黃鳴複身邊進退自如嗎?她一定會把黃鳴複當成唯一的救贖,天天要黏著他,直到有一天把他纏煩了,愛情就消失了。
吳非青一邊盯著1:300的沙盤,一邊樂陶陶地傻笑。這時候的吳非青怎麼可能預料得到,她的一套還未到手的房子竟然引發了後來那麼一場大地震。
3
張玉林本來對手裏這封舉報信興趣不大。
舉報信他見得太多了。他在《江南城報》當老總的時候,就發現報社裏麵舉報信盛行。報社文人多,仗著會寫字,動不動就整出份“書麵材料”。什麼事情都要舉報舉報。增補個領導啦、加點工資啦、分房啦……隻要有利益相爭,舉報信就如同冬季的雪花,漫天飛舞。
有時,沒有利益之爭的事,也要舉報。一次,集團評年度好稿,有一個年輕記者的稿子拿了三等獎。可沒幾天,張玉林接到實名舉報信,說這個記者的稿子“作假”。具體表現為:文中提到作者去某個城市采訪了當地的圖書館館長,可事實上,這個記者根本沒去過,也根本沒跟圖書館館長接觸過。為了證明這點,舉報信還特意附上了館長的聯係方式,以方便報社
領導“調查核實”。寫這封舉報信的是一個已經退休的老幹部,整天在家沒事做,就捧著報紙看稿子。報社的校對員都怕他,老幹部每天都能挑出錯別字來,還打電話到總編辦,痛罵“現在的人”辦報不認真。張玉林欣賞老幹部“治報嚴謹”的作風,可又納悶,他跟那名小記者無冤無仇,幹嘛這麼較真?看來,老一輩革命家就是思想覺悟高,嫉惡如仇。不像“現在的人”,為了點利益才裝崇高。
眼前這封來信是匿名的。舉報吳非青買房一事。吳非青這個名字張玉林熟的,但他印象不深。她買房就買房唄,全集團買房的人多了去了。可信裏說,她的房子麵積“高達158.68平米”(舉報人打聽得真精確)。這什麼概念呢?舉例說明,全集團正處級的住房標準“才120平米”,她一個小小的廣告業務員,進單位才多久,住的房子居然要趕超“正處級幹部”。這正常嗎?
張玉林看到這裏,開始有點重視了。但讓他震驚的是信的後半部分。舉報人說,吳非青的房子麵積還隻是“冰山一角”。後麵的黃鳴複問題更大。舉報人提到了“黃鳴複”這三個字,張玉林的神情就變嚴肅了,神經繃緊了,打起精神來了。
舉報人言之鑿鑿地說,這兩個人,“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這位舉報人也在信後附上了“證明材料”(舉報人的方式方法看來都差不多),用“鐵的事實和鐵的證據”告訴張玉林,吳非青和黃鳴複的關係果然不正當。甚至是,下流。
“鐵的事實和鐵的證據”是什麼呢?是吳非青的日記複印件。
吳非青有寫日記的習慣。和黃鳴複好上後,吳非青情思難抑,偶爾會在日記本上小記幾筆。因為是私密性的東西,吳非青就不像上學時寫作文,那麼講究文采和措詞。有的內容當事人不覺得臊,可如果給其他人看,的確是有些不堪入目的。
這種日記吳非青前後一共寫了兩本。第二本還沒寫完,吳非青就帶去了上海。第一本當然不能放在出租屋裏,吳非青就把它鎖在江南辦公室的抽屜裏。可她萬萬想不到,有人配了一把萬能鑰匙,把她的抽屜悄悄開了,拿她的日記出去複印了若幹份。這也正應了一句話,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群眾的力量是難以估量的,你隻要幹了壞事,群眾一定有辦法知道。而且,一定會破除萬難,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張玉林震驚過後,讓總編辦主任通知馬正興到他辦公室“個別”談話。馬正興接到通知,心裏一喜,以為張玉林很滿意《江南城報》最近的業績,要表揚勉勵他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