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太公夢中見仲虺 廷侃桑田得佳偶(1 / 3)

第二回 太公夢中見仲虺 廷侃桑田得佳偶

從來潮落又潮漲,歲月無情換帝王。昨天還是鄰家女,今日已作孩子娘。

這首《陽關曲》,唱的是歲月苦短,人生不過倏忽。光陰似箭,轉眼就是百年。瞬間青絲成白頭,晨為處子暮當娘。滄海桑田,不依人的意誌轉移。

前麵說到學智挑著一擔被褥到罾基上落腳,並娶劉氏大女兒為妻,前後共生四子,代代相傳,子孫大興,改罾基上地名為奚家塘,不出百年,到了嘉慶年間,這奚家塘已是二十來戶人家,百十口人的村子。大家聚在一起,種田養魚,采桑織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倒也舒舒坦坦,無憂無慮。

隻是這村中人家,隨著這時過百年,加上這壽長壽短,原本都是兄弟相稱,到現在已是這叔那爺,輩分參差不齊。這年歲相仿的,走在一起,有的是爺爺輩,有的是孫子輩,大家也論不清楚。隻有那些上了年紀的,對此一點也不含糊,指著那些滿地亂跑的孩子,一論好幾代,說這誰是誰生,這是幾房幾房的。大家因年歲相仿,你是爺爺,我是孫子,稱呼起來實在不便,所以,索性就直呼其名。時間長了,相互之間稱呼也就成了習慣,從來沒有因直呼其名而指責對方犯了大不敬之忌。

但是,三房中的元恒,其是村中年歲最大的人,排下來輩分也最高,其子孫眾多,年輕時讀過些書,又在藥店裏當過朝奉,見識又廣,所以全村老小,對他極為敬重,大家無論在什麼地方相見,不論婦孺老少,輩分大小,一律都尊呼他為太公。

太公一生生了二男三女,長子順明壯年過世,長孫華仁生有鳳鳴、鳳岐二重孫。三個女兒已出嫁多年,各有子孫。自己跟著小兒子順桂過。因他年過花甲,順桂不再讓他下地幹活,平時稍微幫著家裏做一些家務。無事時,他手裏拿本書,把鳳鳴、鳳岐等重孫子叫來認幾個字,閑時就這家走到那家,指指點點,關照一些清明整田、穀雨下秧的事。天熱了,他就在門口的一株盤楊樹下支張躺椅,然後往上麵一躺,一邊看書,一邊搖扇。遇上心情好,身邊圍上一群孩子,他就給孩子們講薛剛反唐或關羽走麥城的故事。有時實在閑得慌,就往三個女兒家走走,免得在家生悶氣。到了冬天,他便到村東的轉角處,抱個腳爐,曬曬太陽。年關時,便弄些紙,給家家戶戶寫上幾副對聯。整個村子,給他調理得妥妥帖帖,和和睦睦。

太公的小兒子順桂是川字輩的,如今也是年近不惑,生有一子華勇,如今年屆二十,已是到了婚娶年齡。對太公來說,田事家務,他隻要定個方向,具體事務一概不用自己操心。唯一的的願望就是華勇能早日成婚,並為他生個重孫,這樣一來,四世同堂,那可真是天倫之樂,開心無比了。

別看這孫子華勇少時讀書用功,但識了些字後,卻不走正路。按照太公的想法,看看醫書,研究些脈理,將來當個郎中,一來便己,二來也可混口飯吃。偏是他十四五歲就信上了佛,把那工夫都用在了看佛經之上。五郎寺悟生和尚去世後,廟裏遺下一些佛家經書,原都被學智收攏來放在那裏。到了太公時,他看著這些宋版木刻書籍,一時不願拋棄,就把它收攏來放在箱中,雖知華勇長成,把這些書籍拿來當做寶貝放在枕邊日日玩看,華勇耳濡目染,日長天久,無意之中,竟慢慢地景仰上了佛門,一心想著要出家當和尚。隻是順桂隻有他一個兒子,哪裏由得他自作主張,沒奈何,這華勇隻好將此心願擱在心底。

華勇十六歲那年,他和村上幾個兄弟結伴到無錫惠山遊玩,在山下道觀裏,他遇見一個張仙人,自稱已活了五百來歲,有伸天縮地的本領,他向華勇口中討取一枚剛吃剩的棗核,把它栽入盛滿了土的一瓦缽中,舀來一些清水澆灌,然後用他那得道的仙氣吹那棗核,僅一頓飯的工夫,那瓦缽中的棗核便生根發芽,開花結果,結出了許多紅熟的棗子。華勇摘了一顆細細品嚐,覺得那棗味道與真棗毫無差別。親眼目睹的事實,使他深信天地之玄妙,宇宙之深邃,仙道之偉大,因此他一心想當個得道仙人。年過十八,他對男女之事全然不聞,開口閉口,非佛即道。順桂因他已成年,指望他傳宗接代,因此常拿一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話開導他,他不但不聽,且更加反感,每每與家人爭得麵紅耳赤,不肯罷休。

太公因華勇無心婚娶,不覺心上多了一個壘塊。十九歲那年,前村劉紅姑因太公為人寬厚,家境也還過得去,見常州雙桂坊張家有個女兒鳳蘭人品相貌俱佳,便托人來說合,想許配給華勇,結果反被華勇挪揄了一頓。好在家裏由順桂做主,他一聽這事,查了一下八字,正好相合,他覺得對方人家挺好,怕過了這村,沒了那店,便把這事強應承了下來。但此事終因華勇不同意,因此便耽擱了一年多。

華勇二十歲那年,順桂想此事拖著不辦不是辦法,女方過了十八,會被人風言風語,無奈之下,其仗著太公同意,決定不管華勇肯與不肯,按著舊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規矩,來了個霸王硬上弓,先把媳婦娶過來再說。

一切準備停當,這年新年,太公選了個黃道吉日,就定在正月初八正式迎娶鳳蘭。到了這一天,村上是張燈結彩,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按舊俗,新娘進門,新郎先要到新娘家中迎親,轎子到了家中,新郎應將新娘從轎子上抱下來扶進洞房,常州俗稱叫做抱轎。但臨到起轎,這華勇死也不肯,弄得全家十分尷尬。

按照順桂的脾氣他很想發火,但礙著結婚是喜事,好日子發火會衝了喜氣,同時又怕這事給女方知道後,對方會認為好像自家女兒嫁不掉似的,麵子上怕卸台型鬧將起來,這不是給人家看笑話麼?正在進退兩難之機,還是太公想了個主意,他想到侄孫華寧和華勇長得頗為相似,於是,便叫華寧穿了新郎官的衣服,假扮著華勇,把鳳蘭娶了回來。

原本以為,洞房之夜,這華勇定不罷休,因此,太公一家做好了勸說的準備。誰想成婚那日,新娘送到華勇房中,直到半夜沒有聲音,太公和順桂坐在房外一夜沒敢合眼,直到天亮方打了個瞌睡就算過去。哪知到了第二日清晨,這華勇和鳳蘭雙雙笑嘻嘻地出了新房,這太公父子倆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下了地。

原來,這華勇到了那一刻,心想事到如今,不是夫妻也是夫妻了,於是他一反常態,便順從了父親的要求。想來大概是鳳蘭賢淑,會拿捏人;二是青春男兒總抵不得閨房溫柔,因此方有華勇此變。這婚後小夫妻倆非但不是沒有話說,兩人相反是恩恩愛愛,纏綿有加。到了夏天,那鳳蘭不但懷了身孕,就連華勇也是眼巴巴恨不得明日就做起爹來。

太公見華勇如此,心裏暗暗高興,因此每日裏精神抖擻,臉上春風洋溢。他吩咐家裏趕快準備孩子出生的一應要物,自己隻等重孫早一天落地。

一日,太公因夜裏沒有睡好,早上出來後因村上人造房上梁,便去幫著前後張羅了許久,下午三時左右,他隻覺得渾身乏力,精神有些恍惚,故回到家中後房稍事休息。其剛上床躺下,忽聽得前廳上人聲嘈雜,一時也分不清誰在喊,隻聽得有人一疊聲道:“快叫太公出來,快叫太公出來!”

太公心想,我剛躺下,你們就叫我出來,也不讓我歇上一會,心下老大有些不開心,但一時又分不清是誰在叫喊,便翻了一個身,重新睡去。不料這聲音越來越大,太公聽了,實在睡不下去,於是隻得掀被起身,往前廳走去。才出二門,太公發現天色已晚,心下不覺自責道:“今日果真累了,自己還以為才躺下去,不想迷糊中已是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時他猛想起自己把牛還係在田裏,得趕快去把它牽回來,要是天黑跑到別處去了,這事就麻煩了。心中一急,於是急忙向村前趕去。

卻說在奚家塘村子東南邊有一個村叫新下塘,新下塘的村南有一條河叫朱龍足溝,這河深溝高岸,兩岸老樹虯枝,枝丫橫杈,它東接張家浜大河,西連傳水墩河梢,是周圍四五個村子瀉水泄洪的共用要道。在朱龍足溝河南岸有一派土墩高田,墩上有許多墳崗土堆,土墩下有田一方名叫張義墩,那正是太公家的田。他記得,這牛就係在這朱龍足溝的一棵老楊樹下。

太公趕到樹下,卻沒發現牛的蹤影,一時心下有些發慌。他想,我一時困睡,怎麼就跑了這畜生呢?正想尋人打聽,突然見老樹旁有一高牆大院,院門朝北而開,門前一塊青磚場地寬約數丈,地上幹幹淨淨。那大院兩扇木門高有丈餘,虛掩不見人影。太公一見,心裏甚為驚訝。心想:“我常來這裏,從沒見有人家,怎麼這裏平地生出個這等大戶人家?既是如此,不妨進去看看。”想著,便欣然推門而進。方進大門,卻見裏麵是一個很大的天井,天井四麵回廊周延,正中一條青磚花路直貫二進月門,院牆上藤蘿垂掛,地上羅磚鋪地,一塵不染。這時正好一彎銀鉤當空,萬籟俱寂。穿過天井月門順眼望去,天井後有門樓一座,高闊莊嚴,門楹上青磚雕刻,精細異常。門前置著粉彩綠瓷荷花缸一對,缸中青荷數枝,紋風不動。兩扇長格雕花大門半開半掩,寂無人聲。

太公見門開著,便信步而入。他穿過此樓,見前麵又是一院,裏麵有一坐東朝西的中堂,中堂對麵是庭院,院中足有七八畝大水池一方,池上有三曲橋,直通對岸暖閣。閣中桌椅井然,兩旁有篆書楹聯一副,文字晦澀難懂,一時也記不下來。

太公正在中堂裏觀看間,忽從暖閣一側出來一人,他也不報姓名,隻將太公請到後堂,太公抬頭一望,隻見廳上牆屏前有大型紫檀木刻古畫一幅,畫中刻著春秋中老人結草絆杜預的故事。屏前有一張五尺條案,案前放置一八仙桌,桌旁分列二張坐椅,椅上坐著兩位長者,一位身著紫衣,闊麵方口,目如郎星,長須垂胸,儀態威嚴。一位骨骼清瘦,皮膚白皙,細眉長目,慈顏可親。兩人見太公來到廳上,那身著紫衣者便問:“來者可是奚家元恒?”

太公道:“正是,你是……”

紫衣者道:“我代王巡駕,來到此地,見爾等子孫雖然繁衍,然何其敦厚有餘而無生氣哉?”於是回頭向內道:“呼一二子來,讓其帶去,助其不足!”

那紫衣者話音剛落,屏風後轉出兩位童子,一位身著白衣,眉清目秀,體態輕修,手握一書尺;一位身著青衣,條幹清秀,手持一檀棍。兩人打打鬧鬧,邊走邊耍邊笑,直向太公走來。太公看那青衣小孩,似覺有些麵熟,再想那白衣小孩臉孔,但那孩子頑皮,始終不肯麵朝太公,其正想走近前去觀看時,且見兩人如風一般向太公撞來。

太公慌忙去接,不料腳沒站穩,一個踉蹌一腳踏空,一覺醒來,原來是南柯一夢。

眼睛一睜,前廳中,村裏許多少少長長的都在那裏閑聊。

太公坐在床上愣了半天,細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己無緣無故怎麼做起這夢來?再想那夢中之人十分麵熟,好像在那裏見過,但苦想了半日一時又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