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招亡魂太公設置義塚田施巧計十八花轎搶新娘
遠處雲山錯嶂,身邊雨陣疊鋪。大水連天來楚皖,濁浪排空灌三吳,茫茫連太湖。
淚看滔天水色,心悲溺斃無辜,甘舍良田當義塚,收葬浮屍慰寡孤,至德堪史書。
這首《破陣子·水災》,說的是清朝年間,江南發大水,常州淹死百姓無數,大運河中,漂浮著許多無名屍體,太公至善至義,拿出自家土地,專門收葬那些上遊河中漂來的屍首,仁慈之心,引領後輩,燭照天地。
上回說到太公命銀生將牛牽回,順桂見這牛身上又是泥巴又是血,便將它牽到河邊,把牛身上的泥巴洗掉,重新為它穿了牛鼻。因牛身上多處傷口流血,便叫家人割來許多馬蘭搗成泥給牛敷上,然後牽入牛欄中休養。
這年也算是一個多災多難之年,黃梅之後,大雨一直下著不停。常州城中,戶戶進水,家家受淹,人們個個愁眉不展,紛紛開始築堤攔水。
常州城東從文成壩開始,南北唐河的水彙到一起,水流洶湧,河水漫過東昌橋的橋腳,直接從東門街上淌過。
常州城外,自白家橋往東,幾乎是一片汪洋,地勢低的地方,有的房屋隻露出了一個屋脊。白茫茫的水,連天接海,各村之間的通道早已斷絕,人們進出全憑船隻,隻有唐河邊的一條高埂,還像往常一樣,青蔥欲滴。
奚家塘地勢雖高,但也經不得連日大雨了,因河中的水幾乎與家裏的地坪相平,河水隻要稍漲一下,家家戶戶也都將進水。
且說在奚家塘村西的大潭河,原本是一條永遠灌不滿的河,因為這河像一隻頭朝西北的烏龜。傳說這河就是一塊龍地,明朝初期,朱元璋為保自己江山,派手下大臣到處尋找龍脈,把凡是有龍氣,可能出皇帝的地方一一加以破壞。手下大臣尋到這裏,一看這黿頭正好朝著北鬥方位,便認定這是一隻意在覬覦皇位的黿,於是急忙回去報告,朱元璋便派了劉伯溫到此作法,將這個龍脈給破掉。劉伯溫領旨後,便到這裏來一看,覺得果然不錯,因此,他一邊作法,一邊叫兵士將大潭河河底鑿了一個洞直通北麵的唐河,將龍氣泄掉了。所以,這大潭河裏的水總歸隻有半河。今年可不一樣,大概是唐河也滿得差不多了,這大潭河的河水一反常態,變得滿滿蕩蕩,一直淹到了村口。
且說這大潭河邊上有一口大茅坑,約有一丈見方,原本是用來儲糞用的,鄉下人習慣稱其為大窖。種田人視人畜糞便為農家寶,平時點滴不肯浪費,一有多餘便收來儲存在這大窖中,隻等農時需要,便澆於田中做肥料。這大窖與大潭河隻隔了一條田埂。這雨一下,水一滿,結果把它和大潭河連在了一起,也分不清哪裏是河,哪裏是窖,路在什麼地方。
清晨,順慶家的三嬸到河邊去倒草灰,發現河裏有一條大魚從河中躍入岸上的稻田,那魚一竄,掀起一股大浪,露出的尾巴有扇子那麼寬,肉滾滾的身子有小水桶那麼粗,把個三嬸看得又驚又喜,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大的魚,於是,她連忙跑回村子叫人來抓魚。路上,她遇見寶雲,便把這事告訴了她。寶雲聽說田中有大魚可抓,急忙回家叫永川起床。那永川本在床上睡著,一聽有大魚可抓,當下來了精神,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提了一柄魚叉往外就走。路上看見銀生,便叫他一同前去。
銀生聽說田中有大魚可抓,當然高興,也回家拿了一把魚叉,匆匆向田邊趕來。到了田邊,果見那田裏有一條大魚露著背鰭在水中遊動,於是和永川兩人雙雙挺著魚叉前來叉魚。
常言道,魚在水中勝如龍。這永川和銀生在田裏來來往往地趕著叉魚,這人總趕不上魚遊得快,隻見這魚一會兒遊到這邊,一會兒又遊到那邊,趕了半日,就是找不到下叉的機會。
村上的人見田中有大魚可抓,也一起趕來湊熱鬧,於是,一塊五六畝大的稻田,圍了三四十人,大夥兒大呼小叫,一會兒喊這裏快來,一會兒喊那裏快去,嚷了半天,把個銀生和永川累得氣喘籲籲,就是一無收獲。
這時,拿著各種漁具前來捉魚的人多了,這時鳳祥趕到,他也提了一把魚叉,自恃身輕腿快,上身脫得精光,下麵隻穿一條短褲,到了田邊,見魚在水中打轉,他提氣運功,挺著魚叉就向田中踏水趕來。
這鳳祥雖是有些輕功,但這功夫不過是走起路來比常人要輕快一點,並不能像傳說中講的武俠那樣能踏浪而飛。這時那魚在田中遊動,不知是興奮還是故意戲弄人們,隻見它在水中推起一道水波,滴溜溜在田中打了幾個回轉,忽地將尾巴一甩,把那扇子大的尾巴又露出水麵一亮,把想抓它的人一個個激動得狂喊亂叫,情緒高漲到了極點。
一些人開始大叫道:“啊,是條大青魚!”
這邊的人聽了,大聲駁斥道:“瞎說,這哪裏是青魚,分明是鯉魚,不看見尾巴有些紅麼?”
這時,那魚遊到水較深的地方,一時不見了身影。於是田中的幾個小夥子虎視眈眈,尋找著這大魚的去向。
一會兒,那魚又動了,銀生一看,從旁邊打橫挺叉直插過去。鳳祥一看也不落後,從後挺叉直追。眼看兩邊會合,那魚將被截住,誰知那魚從銀生身前一個回轉,從銀生胯下一穿而過。兩人一看,急忙掉轉方向,並肩如飛急氣直追,心裏早忘了前邊水下還有一口大糞窖,兩人正追得起勁,眼看就要追上,隻聽得兩人雙雙同時“啊也”一聲,話音未落,隻見“撲通”一聲,兩人一下都不見了,待兩人冒出頭來時,隻見渾頭滿麵都是糞水。原來,兩人隻顧追魚,忘了前麵有一口大窖,追到那裏,一起沉到這茅坑裏去了。
眾人一看,哄然大笑。再看那魚時,隻見它尾巴一卷,早遊入那汪洋般的大潭河,過它的逍遙日子去了。
銀生和鳳祥一頭臭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在狼狽不堪間,忽聽得鳳鳴來喚,說太公正急著叫他。
銀生一聽太公有喚,急忙回家換了衣服來見太公。這時永川已先行到達。
原來,這太公一早起來,清溪裏的裏正來傳,說是水淹無錫,死的人不計其數,無錫知縣因上司不管不聞,在無計可施中用一根繩懸梁自盡了,因此囑咐大家一定要小心防範。太公聽了,甚是悲哀,看看門前,也已是差不多水漫金山,因此心事徒增,思量把村中一些能做主的人叫來,一起到村頭各處察看,是否也做一些打壩築堤的防範。銀生和永川到來後,他聽說銀生剛才為追魚跌到了糞窖裏,不免有些舍不得,他便對銀生道:“今年這大水,可以說是百年未遇,這亂蒙蒙的天,各種精怪都趁機出來作祟。前日聽說有人看見一條大魚躍出水麵化作一隻大鳥飛走了,今日你又看見魚有扇子大的尾巴,我想這總不是什麼吉兆,今後凡事多長個心眼才是。”說著,他對眾人道:“把你們叫來,是因為目前形勢比較吃緊,這雨再下下去,家家戶戶都免不了要進水,你們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要學著為村裏考慮。等會跟著我到各處轉轉,看看我們需要做些什麼防範,不要臨時抱佛腳,到時來不及。”
兩人一聽太公正事吩咐,不敢違拗,連忙點頭答應。
一會兒,順慶和順桂、廷侃等幾個長一輩的人到來,太公便穿上釘靴,然後七八個人一起到村裏各處察看。
幾人來到唐河埂上,廷侃向太公道:“早晨出來,遇見顧家村顧燦大從丁堰街回來,說街東邊劍井寺前唐河當中飄起一把寶劍,滴溜溜地在河中打轉,這事不知是真的否?”
順桂道:“想是閑瘋了,說話連下巴也不托地隨便胡謅,寶劍還會浮在河中?真會浮,早被河水衝走了!還打什麼轉呢?”
廷侃道:“可不是,我聽了也覺得不可信。”
順桂道:“這寶劍是鐵做的,又不是桃木做的,你說它會浮起?”
誰知太公聽了,額首稱慶道:“如真是這樣,老天爺這雨總算是完了!”
廷侃道:“何以見得?”
太公道:“有些事聽起來荒誕,可事實上卻偏偏就是那麼一回事。其實,你剛才所說的寶劍浮起來也不是什麼新鮮傳說。據說,原來在這丁塘港與唐河交彙處過去還沒有這唐河,在這地方有一口井,名叫劍井,井裏有一把寶劍,名叫龍泉劍,這劍就是當年黃巢起兵造反時所用,據說黃巢殺人八百萬,楊和尚開刀第一個,用的就是這把寶劍。這把劍不是常物,而是一條天龍所化,神威無比,黃巢靠著它打下半壁江山,後來兵敗,他自知性命不保,便將這把龍泉劍丟入這劍井之中,目的是不想讓常人得到它。這劍因與黃巢有了感情,雖然黃巢兵敗,但這寶劍反心不死,它在這井中夜夜發光,無事常飛到井外現形,為此,人們便在此造了一個寺院,歲歲祭祀這把寶劍。後來,唐河改道從這裏經過,這劍井被沒入水下,劍也就一直沒有取出來。由於這寶劍在這裏受地方上百姓的祭祀太久,於是也就有了靈性,它盡力維護著這一方百姓的利益,每當這唐河裏的水發到害及百姓時,這劍就會從井底浮出來,在水麵滴溜溜打轉,如行雲布雨的龍不停止發水,這寶劍就會自動飛出劍鞘,去斬這發水的龍頭。所以,那布雨的龍隻要一見著這寶劍,就會自動停止下雨。千百年來,這一傳說十分靈驗。現在既然有人看到這龍泉劍出現,這水也就肯定發到頭了。所以,我想,我們先到各處看看,不要急於圍堤打壩。”
大家正說著,順慶從遠處跑來,對太公道:“烏郎埂北邊唐河邊上剛從河裏撈上一個屍體,現有一個女的守著那屍體在哭,她說那是她的丈夫,現向我們哀求,要我們給她一塊地,用來葬她的丈夫,你是否過去看看?”
太公一聽心中不樂,他眉頭緊鎖,想了好一會才對順慶道:“這等慘事如何是好?我不去,你看著辦吧!”
順慶道:“你不去,我們怎好做主?還是煩您一起去吧!”
太公躊躇不定,大家都看著他不做聲。最後還是廷侃建議道:“我們不妨去看看再說吧!”
太公遲疑了好一會,方才點頭同意。
卻說大雨後的唐河水既渾又濁,河中的漩渦一個接著一個。順著河道向東瞭望,但見這滔滔洪流,被兩邊的高埂夾著,擠擠擁擁,一瀉千裏,仿佛就在唐河下遊兩岸的屋脊上漫過。向西看,那來水如在頭頂之上,西高東低落差十分懸殊。往日那些河道上來來往往來的船隻如今一隻不見,極目之處連半個人影也沒有,正是一片水天澤國的肅殺景象。
太公看了,對順桂道:“我自出生以來,大水也不知發過多少回,但如今日這般泛濫,記憶中尚沒幾次。”正說著,上遊翻滾的河水中漂下一具死屍,那死屍如同一塊漂著的木頭,順著波浪的顛動,一高一低地向東流去。太公看了,心中不忍,不覺潸然淚下。
廷侃見太公流淚,勸太公道:“死生有命,你就是傷悲也沒用,反倒傷了身體,太不值得。當官的不問,豈用我們操心?隻要我們村裏沒有這事發生就是天大的福氣。”
太公道:“我不是為這河中的屍體傷心,而是想,眼下死了這麼多人,為什麼就沒人問?聽說前天城裏有一家人過不下去,無奈中舉家投水而死,一想起這,我心裏就難受,所以才落淚呢!”
正說著,上遊河中又漂來一具浮屍,那死屍麵孔朝上,長發半蓋麵孔,讓人看了極是恐懼。當他順著來水淌到眾人麵前時,被岸邊一棵斜長在河中的小樹攔住,便擱在那裏不再往前浮去。
廷侃指著那屍首道:“你看,這不是又來了一具,昨天,這唐河邊擱在我們這一帶的屍體就有兩具,後來我們都用棒將這東西推開了,讓其往下遊流去,免得到時被野狗一啃,讓人惡心!”
大家邊說邊走,一行人來到烏郎埂北麵的廟北田河灘邊,隻見那婦人不知從哪裏要來了一塊舊被單布,她用四根竹子係了四角插在屍體的上麵勉強擋住陽光,旁邊放了兩捆稻草,正跪在那裏沙啞地哭泣,看見太公走來,知道是這裏的長者,於是轉過身給太公磕頭,一邊請求太公給她塊葬夫的地。
太公扶起那女的,回頭看看廷侃和順慶,想聽聽他們的意見。偏這兩人沉默了半晌,一言不發。
太公心下不樂,於是對著大家道:“我剛才說不來,你們卻偏要叫我來,現在我來了,你們卻又一言不發,難不成要我老頭子一個人做主?”
順桂道:“不是我們不同意,其實我們也想行好事,可這是村坊上的大事,幹幹淨淨的土地,弄個遊魂野鬼來葬上,說不定壞了風水,帶來災難,這引鬼上門的事,誰擔當得起這個責任?”
太公道:“你這話不無道理,但現在人家到這地步,我們能拒絕得了麼?”
順桂道:“爹雖好心,但你說葬到哪裏去呢?”
太公道:“這廟北田有五畝來大,原是我們族裏公田,就讓他們葬在這裏吧!這樣也好讓過路陰魂有個歸宿。”
順桂聽了,當下反對道:“爹,你好糊塗,這不是無事生事麼?這河中漂著的屍體又不是一具二具,如都像你這樣把他們撈來葬了,野鬼成片,反會害了村坊的?”
太公道:“這是何話?人死為鬼,我們積善行義,這鬼豈不知?如何能來害人?”
順桂道:“這鬼無人性,如何依了你的意思行事?”
太公道:“若鬼果無人性,這行義者氣壯,正氣自生,鬼如何能犯?”
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頂了起來。這順桂心中實是不願,因此不想照太公的意思去做。
廷侃見父子兩人意見不一,便暗中扯了一下順桂的衣服,輕聲對順桂道:“你且別爭,先聽了叔公的話再說!”
順桂低聲對廷侃道:“我爹是老糊塗了,如何想起做這沒因由的事來,也不問問村上的鄉親,他們是否願意。”
不料這話聲音雖低,卻正好被太公聽到,他氣得聲音發顫,對廷侃和順桂道:“我是糊塗了,但我相信,人生一世,善有善報,行善者必有後福,不在當代,即在子孫。現人家死無葬身之地,求你一個方便,我們能為而不為,這不是缺德是什麼?人家會怎樣看我們這個村坊?這事不見也罷,既見了,就推不得了。我想,為子孫昌盛計,這樣做沒什麼不妥;若是真有什麼惡報,應在我一人身上便是了!”
大家見太公話說到這個分上,再爭下去也沒意思,心中雖是不願意,但也不再多言。
廷侃回村叫了幾個人,幫著那婦人將那屍體用張蘆席包了,就近瘞葬在這烏郎埂北麵的唐河埂上,同時,將這廟北田稱呼取消,改稱義塚田。
這一年,全村按著太公的吩咐,一共收了七具屍體,統統葬在一起。後來,因為這裏設了義塚,周圍幾十裏的人們把一些死後無地可葬的窮人都送到此處來瘞葬,這裏成了一片亂墳連片的荒塚墓地。太公的這一義舉深為人們所稱道,後來受到陽湖縣的旌揚,這是後話。
且說這廷侃和太公、順桂等人正在唐河埂上巡看時,寶雲前來叫他回去,說是有人來找他有事。廷侃問是何人,寶雲說並不認識。廷侃聽了,就向太公稟告後先自回家,來到堂上一看,來人並不認識,一問姓名,卻原來是胡中遠差了下人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