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惡的一麵內容頗多，其中欺騙便是主要內容之一。對於人性的善與惡兩種說法，我比較傾向於後一種。有一種現象大家可以琢磨一下：兒童不用別人教，就會撒這樣那樣的善意和不那麼善意的謊。這是對《三字經》開頭的那句“人之初，性本善”宣言的挑戰或曰否定。基於人性的這一弱點，所以為人父母者便多了一份教育的責任。在人類社會史上，無數代的無數父母無數遍地重複著“要誠實”“不許撒謊”之類的告誡之語。當然，兒童的不誠實兒童的欺騙最多被視之為劣習，還上升不到品格道德的高度上去，成人的欺騙則要受到更為嚴厲的鄙夷與譴責。
不論人們如何糞土和否定欺騙行為，但形形色色的欺騙還是在社會上普遍存在。在這些欺騙行為中，有一種欺騙是自欺。
所謂自欺，通俗的說法是自己騙自己。自欺的第一種形式是寧肯信其無，不肯信其有。明明自己會倒黴，會受損失，卻不肯承認，所謂諱疾忌醫是也。比如我所認識的一位先生，其家族有肝癌遺傳史，其弟已患肝癌死去，在一次例行的體檢之後，醫院通知他去複查，但此君愣是沒去，不肯也不敢麵對有可能已發病的現實。可時過僅一年，無情的事實奪去了他的生命。自欺的第二種形式是魯迅所說的阿Q精神，不論現狀如何困窘，卻總是以為“我們先前曾經闊過”，打腫臉充胖子。自欺的第三種形式是對於前途，抱定了無由頭無根據的樂觀，總以為“天無絕人之路”，以為“天生我材必有用”，以為“山不轉水轉，水不轉路轉”。自欺的第四種形式是相信並未驗證其存在的事物，比如上帝，如此等等。自欺的形式、方法和內容極其複雜，三言兩語難以羅列得清楚。
自欺是個較為複雜的問題，一方麵，它屬於愚蠢之舉滑稽行為，應當予以否定。另一方麵，它又是智慧之舉、有益行為，應當予以保留和承認。
人間有麻醉劑，必需的有麻醉藥、鎮痛劑，允許使用的有香煙、各種酒，禁止生產與吸食的有大麻、鴉片、海洛因、冰毒等等，這是有形的。無形的麻醉劑與鎮痛劑呢，也有許多，比如宗教，比如自欺心理與行為。有些自欺確實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療治心理創傷，可以緩解、減輕和祛除心理疼痛，可以使人暫時消除緊張和恐怖，可以增強人的自信，以達到某種正常情況下或曰清醒狀態下難以達到的目標。
有一種現今的中老年人比較熟悉的自欺，叫“天下三分之二的人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即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中國人生活在飽與不飽、暖與不暖之間，農民日工值幾角錢，有的隻有幾分錢，工人月工資少的隻有二三十元，副食品和日用品等等幾乎都靠票證限量供應。我們的工業、農業、教育和科學文化均處於比較落後的狀態，可我們卻覺得自己生活在天堂裏，過的是比蜜糖還甜的生活，而且為另外的“三分之二”人擔心，要解救他們於“倒懸”。如果不作更深的經濟政治的分析，簡單一點看，這其實也是一種民族整體意義上的自欺，但無疑的是幫助中國人撐持過那段艱苦時日的一種因素。再向曆史層麵上走一步，反觀曹操運用過的“望梅止渴”術，古人的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自我安慰術，也是收到良好效果的一種自欺。
無數事實證明，人最難以戰勝的對手是自己，其中包括自己過於清醒的意識。人太聰明了，往往會將困難估價得過重，會自己嚇唬住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腳，摧毀自己的意誌。所以在社會上混，有時候人的個體或人類群體不妨某種程度上糊塗一些，有些阿Q精神，適當地“自欺”一下，自己找借口，自己麻痹，自己開脫，樹立信心，也許這樣可以取事半功倍之利，收歪打正著之效。至於如何“自欺”，“自欺”到什麼程度，那就全憑自己去體會與把握了。當然，那種掩耳盜鈴式的歪門邪道的自欺，是越少越好。自欺似乎也應當欺出點個性與特色來，必須利己而不損人，而且要向“神來之筆”的境界努力。十多年前教我中國近代史課的杜經國先生說過，人不能沒有一點阿Q精神，這話我一直沒忘，而且十幾年來有了點滴心得，發而為文，以博眾人一笑。至於是會意的笑還是譏諷的笑，那就全由你們了。
199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