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震編歐洲文藝複興史既竣,乃征序於新會,而新會之序,量與原書埒,則別為清學概論,而複征序於震。震惟由複古而得解放,由主觀之演繹進而為客觀之歸納,清學之精神,與歐洲之文藝複興,實有同調者焉。雖然,物質之進步,遲遲至今日雖當世士夫大聲以倡科學,而迄今乃未有成者,何也?
且吾於清學發達之曆史中亦有數疑問:
一、耶穌會挾其科學東來,適當明清之際,其注意尤在君主及上流人,明之後,清之帝皆是也,清祖康熙,尤喜其算,測地量天,浸浸乎用之實地矣。循是以發達,則歐學自能逐漸輸入,顧何以康熙以後,截然中輟,僅餘天算,以維殘壘?
二、致用之學,自亭林以迄顏李,當時幾成學者風尚。夫致用雲者,實際於民生有利之謂也,循是以往,亦物質發達之門,顧何以方向轉入於經典考據者,則大盛,而其餘獨不發達,至高者,勉為附庸而已?
三、東原理欲之說震古礫今,此真文藝複興時代個人享樂之精神也。“遏欲之害,甚於防川”,茲言而在中國,豈非奇創。顧此說獨為當時所略視,不惟無讚成者,且並反對之聲而不揚,又何故?
四、迨至近世,震於船堅炮利,乃設製造局,譯西書,送學生,振振乎有發達之勢矣。顧今文學之運動,距製造局之創設,後二十餘年,何以通西文者,無一人能參加此運動。而變法,維新,立憲,革命,之說起則天下翕然從之,奪格致化學之席;而純正科學,卒不揚?
此其原因有原於政治之趨勢者,清以異族,入主中夏,致用之學,必遭時忌,故藉樸學以自保,此其一也。康熙末年,諸王相競,耶穌會黨太子,喇嗎黨雍正(此言夏穗卿先生為我言之),既失敗於外,又遭讒於羅馬。而傳教一事乃竟為西學輸入之一障害。此其二也。有原於社會之風尚者,民族富於調和性,故歐洲之複古為衝突的,而清代之複古,雖抨擊宋學,而憑聖經以自保,則一變為繼承的,而轉入於調和,輪廓不明了此科學之大障也。此其三。民族尚談玄,藝術一途社會上等諸匠人,而談空說有者,轉足以自尊。此其四。今時局機運稍稍變矣,天下方競言文化事業,而社會之風尚猶有足以為學術之大障者,則受外界經濟之影響,實利主義興,多金為上,位尊次之,而對於學者之態度,則含有迂遠不適用之意味,而一方則談玄之風猶未變,民治也社會也與變法維新立憲革命等是一名詞耳。有以異乎?無以異乎?此則願當世君子有以力矯之矣。
民國十年正月二日 蔣方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