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言“清學之出發點,在對於宋明理學一大反動”,夫宋明理學何為而招反動耶?學派上之“主智”與“主意”;“唯物”與“唯心”;“實驗”與“冥證”;每迭為循環。大抵甲派至全盛時必有流弊;有流弊斯有反動,而乙派與之代興;乙派之由盛而弊而反動亦然。然每經一度之反動再興,則其派之內容,必革新焉而有以異乎其前;人類德慧智術之所以進化,胥恃此也。此在歐洲三千年學術史中,其大勢最著明;我國亦不能違此公例;而明清之交,則其嬗代之跡之尤易見者也。
唐代佛學極昌之後,宋儒采之,以建設一種“儒表佛裏”的新哲學;至明而全盛。此派新哲學,在曆史上有極大之價值,自無待言。顧吾輩所最不慊者,其一:既采取佛說而損益之,何可諱其所自出,而反加以醜詆;其二:所創新派既並非孔孟本來麵目,何必附其名而淆其實。是故吾於宋明之學,認其獨到且有益之處確不少;但對於其建設表示之形式,不能曲恕;謂其既誣孔,且誣佛,而並以自誣也。明王守仁為茲派晚出之傑,而其中此習氣也亦更甚;即如彼所作《朱子晚年定論》,強指不同之朱、陸為同,實則自附於朱,且誣朱從我。此種習氣,為思想界之障礙者有二:一曰遏抑創造,一學派既為我所自創,何必依附古人以為重;必依附古人,豈非謂生古人後者便不應有所創造耶?二曰獎厲虛偽,古人之說誠如是,則宗述之可也;並非如是,而以我之所指者實之,此無異指鹿為馬,淆亂真相,於學問為不忠實。宋明學之根本缺點在於是。
進而考其思想之本質,則所研究之對象,乃純在紹紹靈靈不可捉摸之一物;少數俊拔篤摯之士,曷嚐不循此道而求得身心安宅,然效之及於世者已鮮;而浮偽之輩,摭拾虛辭以相誇煽,乃甚易易;故晚明“狂禪”一派,至於“滿街皆是聖人”,“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道德且墮落極矣。重以製科帖括,籠罩天下;學者但習此種影響因襲之談,便足以取富貴弋名譽;舉國靡然化之,則相率於不學,且無所用心。故晚明理學之弊,恰如歐洲中世黑暗時代之景教;其極也,能使人之心思耳目皆閉塞不用;獨立創造之精神,消蝕達於零度;夫人類之有“學問欲”其天性也;“學問饑餓”至於此極,則反動其安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