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1 / 1)

當此反動期而從事於“黎明運動”者,則崑山顧炎武其第一人也。炎武對於晚明學風,首施猛烈之攻擊,而歸罪於王守仁,其言曰:

“今之君子,聚賓客門人數十百人,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困窮’不言而講‘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亭林文集·答友人論學書》

又曰:

“今之學者,偶有所窺,則欲盡廢先儒之說而駕其上;不學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以使人不可詰。”《日知錄》十八

又曰:

“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風至於百有餘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談;王介甫之新說;其在於今,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撥亂世反諸正,豈不在後賢乎!”同上

凡一新學派初立,對於舊學派,非持絕對嚴正的攻擊態度,不足以摧故鋒而張新軍;炎武之排斥晚明學風,其鋒芒峻露,大率類是。自茲以後,王學遂衰熄;清代猶有襲理學以為名高者,則皆自托於程朱之徒也;雖曰王學末流極敝,使人心厭倦,本有不摧自破之勢;然大聲疾呼以促思潮之轉捩,則炎武最有力焉。

炎武未嚐直攻程朱,根本不承認理學之能獨立。其言曰:

“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引

“經學即理學”一語,則炎武所創學派之新旗幟也。其正當與否,且勿深論——以吾儕今日眼光觀之,此語有兩病:其一,以經學代理學,是推翻一偶像而別供一偶像;其二,理學即哲學也,實應離經學而為一獨立學科——雖然有清一代學術,確在此旗幟之下而獲一新生命。昔有非笑六朝經師者:謂“寧說周、孔誤,不言鄭、服非”,宋、元、明以來之談理學者亦然:寧得罪孔、孟,不敢議周、程、張、邵、朱、陸、王;有議之者,幾如在專製君主治下犯大不敬律也;而所謂理學家者,蓋儼然成一最尊貴之學閥而奴視群學。自炎武此說出,而此學閥之神聖,忽為革命軍所粉碎;此實四五百年來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

凡啟蒙時代之大學者,其造詣不必極精深;但常規定研究之範圍,創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銳之精神貫注之。顧炎武之在“清學派”,即其人也。炎武著述,其有統係的組織而手定成書者,惟《音學五書》耳;其《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誌》,造端宏大,僅有長編,未為定稿;《日知錄》為生平精力所集注,則又筆記備忘之類耳;自餘遺書尚十數種,皆明單義,並非钜裁。然則炎武所以能當一代開派宗師之名者何在?則在其能建設研究之方法而已。約舉有三:

一曰貴創:炎武之言曰,“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書,無非竊盜而已”《日知錄》十八。其論著書之難,曰,“必古人所未及就,後世之所不可無,而後為之”《日知錄》十九。其《日知錄》自序雲,“愚自少讀書,有所得輒記之;其有不合,時複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則遂削之”。故凡炎武所著書,可決其無一語蹈襲古人。其論文也亦然,曰,“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極詣”《日知錄》十九。又曰,“君詩之病,在於有杜;君文之病,在於有韓、歐;有此蹊徑於胸中,便終身不脫依傍二字”《亭林文集·與人書》十七。觀此知摹仿依傍,炎武所最惡也。

二曰博證:《四庫全書》“日知錄提要”雲,“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貫通,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而後筆之於書,故引據浩繁,而牴牾者少。”此語最能傳炎武治學法門。全祖望雲,“凡先生之遊,載書自隨,所至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相合,即發書而對勘之”《鮚埼亭集·亭林先生神道表》,蓋炎武研學之要訣在是;論一事必舉證,尤不以孤證自足,必取之甚博,證備然後自表其所信。其自述治音韻之學也,曰,“……列本證旁證二條,本證者詩自相證也,旁證者采之他書也,二者俱無,則宛轉以審其音,參伍以諧其韻……《音論》”此所用者,皆近世科學的研究法;乾嘉以還,學者固所共習;在當時則固炎武所自創也。

三曰致用:炎武之言曰,“孔子刪述六經,即伊尹、太公救民水火之心,故曰‘載諸空言,不如見諸行事’……愚不揣有見於此,凡文之不關於六經之指當時之務者,一切不為”《亭林文集·與人書》二。彼誠能踐其言,其終身所撰著,蓋不越此範圍;其所謂“用”者果真為有用與否,此屬別問題;要之其標“實用主義”以為鵠,務使學問與社會之關係增加密度,此實對於晚明之帖括派清談派施一大針砭;清代儒者以樸學自命以示別於文人,實炎武啟之;最近數十年以經術而影響於政體,亦遠紹炎武之精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