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1 / 1)

汪中嚐擬為《國朝六儒頌》,其人則崑山顧炎武,德清胡渭,宣城梅文鼎,太原閻若璩,元和惠棟,休寧戴震也,其言曰:“古學之興也,顧氏始開其端;河洛矯誣,至胡氏而絀;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閻氏也,專言漢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淩廷堪《校禮堂集·汪容甫墓誌銘》。其所推挹蓋甚當,六君者洵清儒之魁也。然語於思想界影響之钜,則吾於顧、戴之外,獨推閻、胡。

閻若璩之所以偉大,在其《尚書古文疏證》也;胡渭之所以偉大,在其《易圖明辨》也;汪中則既言之矣。夫此兩書所研究者,皆不過局部問題,曷為能影響於思想界之全部;且其書又不免漏略蕪雜,為後人所糾者不少。——阮元輯《學海堂經解》,兩書皆擯不錄。——曷為推尊之如是其至?吾固有說。

《尚書古文疏證》,專辨東晉晚出之《古文尚書》十六篇及同時出現之孔安國《尚書傳》皆為偽書也。此書之偽,自宋朱熹、元吳澄以來,既有疑之者;顧雖積疑,然有所憚而莫敢斷。自若璩此書出而讞乃定。夫辨十數篇之偽書,則何關輕重;殊不知此偽書者,千餘年來,舉國學子人人習之,七八歲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視為神聖不可侵犯;曆代帝王,經筵日講,臨軒發策,鹹所依據尊尚;毅然悍然辭而辟之,非天下之大勇固不能矣。自漢武帝表章六藝罷黜百家以來,國人之對於六經,隻許征引,隻許解釋,不許批評研究;韓愈所謂“曾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若對於經文之一字一句稍涉擬議,便自覺陷於“非聖無法”,蹙然不自安於其良心;非特畏法網憚清議而已。凡事物之含有宗教性者,例不許作為學問上研究之問題;一作為問題,其神聖之地位固已搖動矣;今不唯成為問題而已;而研究之結果,乃知疇昔所共奉為神聖者,其中一部分實糞土也;則人心之受刺激起驚愕而生變化,宜何如者。蓋自茲以往,而一切經文,皆可以成為研究之問題矣;再進一步,而一切經義,皆可以成為研究之問題矣。以舊學家眼光觀之,直可指為人心世道之憂——當時毛奇齡著《古文尚書冤詞》以難閻,自比於抑洪水驅猛獸,光緒間有洪良品者,猶著書數十萬言,欲翻閻案,意亦同此——以吾儕今日之眼光觀之,則誠思想界之一大解放;後此今古文經對待研究,成為問題;六經諸子對待研究,成為問題;中國經典與外國宗教哲學諸書對待研究,成為問題;其最初之動機,實發於此。

胡渭之《易圖明辨》,大旨辨宋以來所謂《河圖》《洛書》者;傳自邵雍,雍受諸李之才,之才受諸道士陳摶;非羲、文、周、孔所有,與《易》義無關。此似更屬一局部之小問題,吾輩何故認為與閻書有同等之價值耶?須知所謂“無極”“太極”,所謂《河圖》《洛書》,實組織“宋學”之主要根核;宋儒言理言氣言數言命言心言性,無不從此衍出。周敦頤自謂“得不傳之學於遺經”,程朱輩祖述之,謂為道統所攸寄;於是占領思想界五六百年,其權威幾與經典相埒。渭之此書,以《易》還諸羲、文、周、孔,以《圖》還諸陳、邵,並不為過情之抨擊,而宋學已受“致命傷”。自此,學者乃知宋學自宋學,孔學自孔學,離之雙美,合之兩傷此胡氏自序中語;自此,學者乃知欲求孔子所謂真理,舍宋人所用方法外,尚別有其途。不寧唯是,我國人好以“陰陽五行”說經說理,不自宋始,蓋漢以來已然;一切惑世誣民汨靈窒智之邪說邪術,皆緣附而起;胡氏此書,乃將此等異說之來曆,和盤托出,使其不複能依附經訓以自重;此實思想之一大革命也。

歐洲十九世紀中葉,英人達爾文之《種源論》,法人雷能之《耶穌基督傳》,先後兩年出版,而全歐思想界為之大搖,基督教所受影響尤劇。夫達爾文自發表其生物學上之見解,於教宗何與;然而被其影響者,教義之立腳點破也。雷能之《傳》,極推挹基督,然反損其信仰者,基督從來不成為學問上之問題,自此遂成為問題也。明乎此間消息,則閻、胡兩君之書,在中國學術史上之價值,可以推見矣。

若論清學界最初之革命者,尚有毛奇齡其人。其所著《河圖原舛篇》《太極圖說遺議》等,皆在胡渭前;後此清儒所治諸學,彼亦多引其緒。但其言古音則詆顧炎武,言《尚書》則詆閻若璩,故漢學家祧之不宗焉。全祖望為《毛西河別傳》,謂:“其所著書,有造為典故以欺人者,有造為師承以示人有本者,有前人之誤已經辨正尚襲其誤而不知者,有信口臆說者,有不考古而妄言者,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為無稽者,有改古書以就己者”,祖望於此諸項,每項舉一條為例,更著有《蕭山毛氏糾繆》十卷。平心論之,毛氏在啟蒙期,不失為一衝鋒陷陣之猛將,但“於學者的道德”缺焉。後儒不宗之宜耳。

同時有姚際恒者,其懷疑精神極熾烈,疑《古文尚書》,疑《周禮》,疑《詩序》,乃至疑《孝經》疑《易傳》《十翼》。其所著諸經通論未之見;但其《古今偽書考》,列舉經史子部疑偽之書共數十種,中固多精鑿之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