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期之考證學,不過居一部分勢力,全盛期則占領全學界;故治全盛期學史者,考證學以外,殆不必置論。啟蒙期之考證學,不過粗引端緒,其研究法之漏略者,不一而足——例如閻若璩之《尚書古文疏證》,中多闌入日記信劄之類,體例極蕪雜,胡渭之《禹貢錐指》,多經濟談,且漢宋雜糅,家法不嚴——苟無全盛期諸賢,則考證學能否成一宗派,蓋未可知。夫無考證學則是無清學也,故言清學必以此時期為中堅。
在此期中,此學派已成為“群眾化”,派中有力人物甚多,皆互相師友;其學業亦極“單調的”,無甚派別之可特紀;故吾欲專敘一二人,以代表其餘。當時钜子,共推惠棟、戴震,而戴學之精深,實過於惠。今略述二人之著述言論及其傳授之緒,資比較焉。
元和惠棟,世傳經學;祖父周惕,父士奇,鹹有著述,稱儒宗焉。棟受家學,益弘其業;所著有《九經古義》《易漢學》《周易述》《明堂大道錄》《古文尚書考》《後漢書補注》諸書。其弟子則沈彤、江聲、餘蕭客最著;蕭客弟子江藩,著《漢學師承記》,推棟為斯學正統;實則棟未能完全代表一代之學術,不過門戶壁壘,由彼而立耳。惠氏之學,以博聞強記為入門,以尊古守家法為究竟。士奇於《九經》《四史》《國語》《國策》《楚辭》之文,皆能誦,嚐對座客誦史記封禪書終篇,不失一字錢大昕《潛研堂集·惠天牧先生傳》;棟受其教,記誦益賅洽。士奇之言曰:
“康成《三禮》,何休《公羊》,多引漢法,以其去古未遠。……賈公彥於鄭注……之類皆不能疏……夫漢遠於周,而唐又遠於漢,宜其說之不能盡通也;況宋以後乎。”《禮說》
此可見惠氏家學,專以“古今”為“是非”之標準,棟之學,其根本精神即在是。其言曰:
“漢人通經有家法,故有五經師,訓詁之學,皆師所口授,其後乃著竹帛,所以漢經師之說,立於學官,與經並行……古字古言非經師不能辨……是故古訓不可改也,經師不可廢也……餘家四世傳經,鹹通古義……因述家學作《九經古義》一書。……”《九經古義·首述》
惠派治學方法,吾得以八字蔽之,曰:“凡古必真凡漢皆好”。其言“漢經師說與經並行”,意蓋欲尊之使儕於經矣。王引之嚐曰“惠定宇先生考古雖勤,而識不高,心不細,見異於今者則從之,大都不論是非”《焦氏叢書》卷首“王伯申手劄”。可謂知言。棟以善《易》名;其治《易》也,於鄭玄之所謂“爻辰”,虞翻之所謂“納甲”,荀諝之所謂“升降”,京房之所謂“世應”“飛伏”,與夫“六日七分”“世軌”諸說,一一為之疏通證明;汪中所謂“千餘年不傳之絕學”者也。以吾觀之,此其矯誣,與陳摶之“河圖洛書”有何差別;然彼則因其宋人所誦習也而排之,此則因其為漢人所倡道也而信之;可謂大惑不解。然而當時之人蔽焉,輒以此相尚。江藩者,惠派嫡傳之法嗣也;其所著《國朝漢學師承記》,末附有《國朝經師經義目錄》一篇;其言曰:
“黃宗羲之《易學象數論》,雖辟陳摶、康節之學,而以納甲動爻為偽象,又稱王輔嗣注簡當無浮義;黃宗炎之《圖書辨惑》,力辟宋人,然不專宗漢學,非篤信之士。……胡朏明渭《洪範正論》,雖力攻《圖書》之謬,而辟漢學五行災異之說,是不知夏侯始昌之《洪範五行傳》,亦出伏生也;是以黜之。”
此種論調,最足以代表惠派宗旨。蓋謂凡學說出於漢儒者,皆當遵守,其有敢指斥者,則目為信道不篤也。其後阮元輯《學海堂經解》,即以此為標準,故顧、黃、閻、胡諸名著,多見擯焉,謂其不醇也。平心論之,此派在清代學術界,功罪參半。篤守家法,令所謂“漢學”者壁壘森固,旗幟鮮明,此其功也;膠固,盲從,褊狹,好排斥異己。以致啟蒙時代之懷疑的精神批評的態度,幾夭閼焉,此其罪也。清代學術,論者多稱為“漢學”;其實前此顧、黃,王、顏諸家所治,並非“漢學”,後此戴、段、二王諸家所治,亦並非“漢學”,其“純粹的漢學”,則惠氏一派,洵足當之矣。夫不問“真不真”,惟問“漢不漢”,以此治學,安能通方。況漢儒經說,派別正繁,其兩說絕對不相容者甚多,欲盲從其一,則不得不駁斥其他。棟固以尊漢為標幟者也,其釋“箕子明夷”之義,因欲揚孟喜說而抑施讎、梁邱賀說,乃雲:“謬傳流傳,肇於西漢”《周易述》卷五,致方東樹摭之以反唇相稽《漢學商兌》卷下;然則所謂“凡漢皆好”之旗幟,亦終見其不貫澈而已。故苟無戴震,則清學能否卓然自樹立,蓋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