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1 / 3)

休寧戴震受學江永,其與惠棟亦在師友之間。震十歲就傅,受《大學章句》至“右經一章”以下,問其塾師曰:“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師應之曰:“此先儒朱子所注雲爾”;又問:“朱子何時人?”曰:“南宋”;又問:“孔子、曾子何時人?”曰:“東周”;又問:“周去宋幾何時?”曰:“幾二千年”;又問:“然則朱子何以知其然?”師無以應據王昶《述庵文鈔·戴東原墓誌銘》。此一段故事,非惟可以說明戴氏學術之出發點,實可以代表清學派時代精神之全部。蓋無論何人之言,決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常從眾人所不注意處覓得間隙,既得間,則層層逼拶直到盡頭處;苟終無足以起其信者,雖聖哲父師之言不信也。此種研究精神,實近世科學所賴以成立;而震以童年具此本能,其能為一代學派完成建設之業固宜。

震之言曰:

“學者當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為一時之名,亦不期後世之名;有名之見,其蔽二:非掊擊前人以自表暴,即依傍昔賢以附驥尾。……私智穿鑿者,或非盡掊擊以自表暴,積非成是而無從知,先入為主而惑以終身;或非盡依傍以附驥尾,無鄙陋之心而失與之等……”《東原文集·答鄭用牧書》

“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二語,實震一生最得力處,蓋學問之難也粗涉其塗,未有不為人蔽者;及其稍深入力求自脫於人蔽,而己旋自蔽矣;非廓然卓然,鑒空衡平,不失於彼,必失於此。震之破“人蔽”也,曰:

“誌存聞道,必空所依傍,漢儒訓詁,有師承,有時亦傅會;晉人傅會鑿空益多;宋人則恃胸臆以為斷,故其襲取者多謬,而不謬者反在其所棄。……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坐為古聖賢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之知;其於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而事情源委隱曲實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自以為於心無愧,而天下受其咎,其誰之咎,不知者且以實踐躬行之儒歸焉。”《東原集·與某書》

其破“己蔽”也,曰:

“凡仆所以尋求於遺經,懼聖人之緒言汶於後世也。然尋求而有獲十分之見者,有未至十分之見者;所謂十分之見,必征諸古而靡不條貫,合諸道而不留餘議,钜細畢究,本末兼察;若夫依於傳聞以擬其是,擇於眾說以裁其優,出於空言以定其論,據於孤證以信其通;雖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淵泉所導,循根可以達杪,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見也;以此治經,失不知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識者之辨之也。……既深思自得而近之矣;然後知孰為十分之見,孰為未至十分之見。如繩繩木,昔以為直者,其曲於是可見也;如水準地;昔以為平者,其坳於是可見也,夫然後傳其信不傳其疑,疑則闕,庶幾治經不害。”《東原集·與姚姬傳書》

讀第一段,則知目震所治者為“漢學”,實未當也。震之所期,在“空諸依傍”:晉宋學風,固在所詆斥矣;即漢人亦僅稱其有家法,而未嚐教人以盲從。錢大昕謂其:“實事求是,不主一家”《潛研堂集·戴震傳》;餘廷燦“謂其有一字不準六書,一字解不通貫群經,即無稽者不信,不信必反複參證而後即安,以故胸中所得,皆破出傳注重圍”餘氏撰《戴東原先生事略》,見《國朝耆獻類征》百三十一;此最能傳寫其思想解放之精神。讀第二段,其所謂十分之見與未至十分之見者,即科學家定理與假說之分也。科學之目的,在求定理,然定理必經過假設之階級而後成;初得一義,未敢信為真也,其真之程度,或僅一二分而已;然姑假定以為近真焉,而憑藉之以為研究之點,幾經試驗之結果,寖假而真之程度增至五六分,七八分,卒達於十分,於是認為定理而主張之;其不能至十分者,或仍存為假說以俟後人,或遂自廢棄之也,凡科學家之態度,固當如是也。震之此論,實從甘苦閱曆得來;所謂“昔以為直而今見其曲,昔以為平而今見其坳”,實科學研究法一定之曆程,而其毅然割舍,傳信不傳疑,又學者社會最主要之道德矣。震又言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