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超既日倡革命排滿共和之論,而其師康有為深不謂然,屢責備之,繼以婉勸,兩年間函劄數萬言。啟超亦不慊於當時革命家之所為,懲羹而吹虀,持論稍變矣。然其保守性與進取性常交戰於胸中,隨感情而發,所執往往前後相矛盾;嚐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世多以此為詬病,而其言論之效力亦往往相消;蓋生性之弱點然矣。
啟超自三十以後,已絕口不談“偽經”,亦不甚談“改製”;而其師康有為大倡設孔教會定國教祀天配孔諸議,國中附和不乏,啟超不謂然,屢起而駁之;其言曰:
“我國學界之光明,人物之偉大,莫盛於戰國,蓋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語,而思想一窒;漢武帝表章六藝罷黜百家,而思想又一窒。自漢以來,號稱行孔教二千餘年於茲矣,而皆持所謂表章某某罷黜某某者為一貫之精神。故正學異端有爭,今學古學有爭,言考據則爭師法,言性理則爭道統;各自以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為非孔教……寖假而孔子變為董江都、何邵公矣,寖假而孔子變為馬季長、鄭康成矣,寖假而孔子變為韓退之、歐陽永叔矣,寖假而孔子變為程伊川、朱晦庵矣,寖假而孔子變為陸象山、王陽明矣,寖假而孔子變為顧亭林、戴東原矣,皆由思想束縛於一點,不能自開生麵,如群猿得一果,跳擲以相攫,如群嫗得一錢,詬詈以相奪,情狀抑何可憐……此二千年來保教黨所生之結果也。……”壬寅年《新民叢報》
又曰:
“今之言保教者,取近世新學新理而緣附之,曰:某某孔子所已知也,某某孔子所曾言也……然則非以此新學新理釐然有當於吾心而從之也,不過以其暗合於我孔子而從之耳。是所愛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萬一遍索諸《四書》《六經》而終無可比附者,則將明知為真理而亦不敢從矣;萬一吾所比附者,有人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亦不敢不棄之矣;若是乎真理之終不能餉遺我國民也。故吾所惡乎舞文賤儒,動以西學緣附中學者,以其名為開新,實則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同上
又曰:
“摭古書片詞單語以傅會今義,最易發生兩種流弊:一,倘所印證之義,其表裏適相吻合,善已;若稍有牽合附會,則最易導國民以不正確之觀念,而緣郢書燕說以滋弊。例如疇昔談立憲談共和者,偶見經典中某字某句與立憲共和等字義略相近,輒摭拾以沾沾自喜,謂此製為我所固有;其實今世共和立憲製度之為物,即泰西亦不過起於近百年,求諸彼古代之希臘、羅馬且不可得,遑論我國。而比附之言,傳播既廣;則能使多數人之眼光之思想,見局見縛於所比附之文句;以為所謂立憲共和者不過如是,而不複追求其真義之所存。……此等結習,最易為國民研究實學之魔障。二,勸人行此製,告之曰,吾先哲所嚐行也;勸人治此學,告之曰,吾先哲所嚐治也;其勢較易入,固也。然頻以此相詔,則人於先哲未嚐行之製,輒疑其不可行,於先哲未嚐治之學,輒疑其不當治。無形之中,恒足以增其故見自滿之習,而障其擇善服從之明。……吾雅不願采擷隔牆桃李之繁葩,綴結於吾家杉鬆之老幹,而沾沾自鳴得意;吾誠愛桃李也,惟當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與杉鬆淆其名實者。”乙卯年《國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