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七(1 / 2)

晚清思想界有一彗星曰:瀏陽譚嗣同。嗣同幼好為駢體文,緣是以窺“今文學”;其詩有“汪中魏源龔自珍王闓運始是才”之語,可見其向往所自;又好王夫之之學,喜談名理。自交梁啟超後,其學一變;自從楊文會聞佛法,其學又一變。嚐自裒其少作詩文刻之,題曰《東海褰冥氏三十以前舊學》,示此後不複事此矣。其所謂“新學”之著作,則有《仁學》,亦題曰《台灣人所著書》;蓋中多譏切清廷,假台人抒憤也。書成,自藏其稿,而寫一副本畀其友梁啟超;啟超在日本印布之,始傳於世。《仁學自敘》曰:

“吾將哀號流涕,強聒不舍,以速其衝決網羅。衝決利祿之網羅,衝決俗學若考據若詞章之網羅,衝決全球群學群教之網羅,衝決君主之網羅,衝決倫常之網羅,衝決天之網羅……然既可衝決,自無網羅;真無網羅,乃可言衝決。……”

《仁學》內容之精神,大略如是。英奈端倡“打破偶像”之論,遂啟近代科學;嗣同之“衝決羅網”,正其義也。

《仁學》之作,欲將科學哲學宗教冶為一爐,而更使適於人生之用,真可謂極大膽極遼遠之一種計畫。此計畫,吾不敢謂終無成立之望,然以現在全世界學術進步之大勢觀之,則似為期尚早;況在嗣同當時之中國耶?嗣同幼治算學,頗深造;亦嚐盡讀所謂“格致”類之譯書;將當時所能有之科學智識,盡量應用。又治佛教之“唯識宗”“華嚴宗”,用以為思想之基礎,而通之以科學。又用今文學家“太平”“大同”之義,以為“世法”之極軌,而通之於佛教。嗣同之書,蓋取資於此三部分,而組織之以立己之意見;其駁雜幼稚之論甚多,固無庸諱;其盡脫舊思想之束縛,戛戛獨造,則前清一代,未有其比也。

嗣同根本的排斥尊古觀念,嚐曰:“古而可好,則何必為今之人哉”《仁學》卷上。對於中國曆史,下一總批評曰:“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願也;惟大盜利用鄉願,惟鄉願工媚大盜”《仁學》卷下,當時譚、梁、夏一派之論調,大約以此為基本,而嗣同尤為悍勇,其《仁學》所謂衝決羅網者,全書皆是也,不可悉舉,姑舉數條為例。嗣同明目張膽以詆名教,其言曰:

“俗學陋行,動言名教……以名為教,則其教已為實之賓而決非實也。又況名者由人創造,上以製其下而下不能不奉之,則數千年三綱五常之慘禍酷毒由此矣。……如曰‘仁’、則共名也;君父以責臣子,臣子亦可反之君父,於箝製之術不便;故不能不有‘忠孝廉節’一切分別等衰之名。……忠孝既為臣子之專名,則終不能以此反之,雖或他有所據,意欲詰訴,而終不敵忠孝之名為名教之所尚。……名之所在,不惟關其口使不敢昌言,乃並錮其心使不敢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