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後,我們走出了隧道,走進了常虛·小的家中。我真的從來沒有想到他還會有家。我隻是認為他以四海為家,總是滿世界馬不停蹄地溜達,尋找著流血和混亂。但是,現在想來,我忽然意識到任何一個怪物都需要一個可以稱其為其所有的巢穴,而小先生的巢穴必定是其中最為奇怪的。
那是一個巨大的——我的意思是巨大的——洞穴,也許有兩三英裏寬,我極目望去,一眼看不見盡頭。這個洞穴的很多東西都是天然生成的,石筍和鍾乳石比比皆是,飛水流瀑淙淙悅耳,嶙峋怪石五彩斑斕。但是更多的地方則是由人工堆砌而成,簡直匪夷所思。
我們的頭頂上空漂浮著一輛輛高級名牌老汽車,我猜一定是二三十年代的產品。一開始我以為它們是被鋼絲吊在天花板上的,但是它們一直在空中不停地運動,繞著圈兒,縱橫交叉,有時甚至像飛機一樣做環狀飛行,可是我的眼前一根鋼絲也見不到。
洞穴中到處都是人體模型,穿戴著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服飾,從遠古時代的纏腰布到最最駭人的現代流行款式,應有盡有。它們那麼空洞無神的眼睛讓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種感覺,它們正在盯著我,隨時都會聽從小先生的命令活蹦亂跳地撲向我。
還有很多雕塑以及各種藝術品,有些非常有名,就連像我這樣的藝術白癡也能認出它們——《蒙娜麗莎》、《思想者》、《最後的晚餐》。混雜在這些藝術品中,就像放在這兒展覽似的,是幾十個保存在玻璃容器中的人腦。我看了看其中的幾個標簽——貝多芬、莫紮特、瓦格納、馬勒(這個名字讓我嚇了一跳——我曾經上過一所以馬勒這個名字命名的學校!)
“我們的父親喜歡音樂。”夏娃娜低聲說,“人類收集樂譜或者留聲機唱片——”她顯然還沒有聽說過CD!“——他收集的是作曲家的大腦。他隻要摸一摸它們,他就可以聽到他們曾經創作過的所有曲子,還有很多他們根本沒有完成的或者說是沒有與世人分享過的曲子。”
“但他是從什麼地方弄到它們呢?”我問。
“他旅行到他們剛剛死去的過去,搶劫他們的墳墓。”她說,就好像那是這個世界上最稀鬆平常的事兒。我本想問一問這種事兒的是非對錯,但是因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所以我就由它去了。
“他也喜歡藝術品,我看出來了。”我說著朝梵高一幅花卉作品點了點頭。
“喜歡極了。”夏娃娜說,“這些當然都是真品——他不願費神弄那些複製品。”
“胡說八道!”我哼哼著鼻子不以為然地說,“這些不可能是真的。我看見過其中的一些真跡。媽媽和爸爸——”我仍然視我人類的爸爸為自己的父親,而且永遠會這樣。“曾經有一次帶我去羅宮看過《蒙娜麗莎》。”
“是羅浮宮。”夏娃娜糾正我說,“那是一件複製品。我們父親的一些小人就是用一些藝術家的靈魂創造出來的。那些小人幫他完美地複製了一些他特別喜歡的作品。然後他回到過去,用那些複製品換來了真品。在大多數情況下,就連那些真正的藝術家也不可能分辨出真偽。”
“你是在告訴我巴黎的《蒙娜麗莎》是一件贗品?”我懷疑地問。
“沒錯。”夏娃娜看看我的表情哈哈大笑,“我們的父親是一個自私的人。他總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自己。他想要什麼,他就拿什麼——而且通常情況下他總是想要最好的東西。除了書籍。”她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跟像他早些時候談到他對書的態度時的語氣一樣。“常虛從來不看虛構的作品。他不喜歡收集書籍,也不注意那些作家。荷馬、喬叟、莎士比亞、狄更斯、托爾斯泰、馬克·吐溫——所以這些人他都視而不見。他不在乎他們會怎麼說。他跟文學的世界沒有絲毫關係。文學的世界好像是一個獨立於他的宇宙之外的宇宙。”
我再一次忽視了她告訴我這件事兒的含義,結果我任由我的興致所至,欣賞著這些藝術品。我向來不是一個藝術狂,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被這兒的展品迷住了。這是終極收藏,攫取了一部分人類運用差不多所有藝術奇想和想象所創造出的藝術品。
這兒的東西多得讓任何人都無法一下子接手。武器、珠寶、玩具、工具、集郵簿、葡萄酒瓶、法貝熱複活節彩蛋、裝在高木匣中的落地式大擺鍾成套的家具、國王和王後的寶座。很多東西都彌足珍貴,但是也有很多不值一文的東西,就是那些隻入小先生法眼的無用東西,不如說是瓶蓋、奇形怪狀的氣球、電子表、一批空冰激淩盒子、成千上萬隻哨子、數十萬枚硬幣(古幣和新幣混雜在一起),等等。《阿拉丁》中的寶庫與它一比,似乎就是一直一錢不值的破箱子。
盡管這個洞穴中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它給人的感覺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零亂。我們在這些五花八門的藏品中間曲折穿行,夏娃娜間或會停下來指出一件特別有趣的藏品——聖女貞德被燒死後留下的那根燒焦了尖樁、槍殺林肯的手槍、絕對假不了的最早的方向盤。
“曆史學家到了這個地方會發瘋的。”我說,“小先生帶人來過這兒嗎?”
“幾乎從來沒帶人來過。”夏娃娜說,“這是他私人的聖地。我自己也隻來過那麼屈指可數的幾次。隻有那些被他從亡靈之湖中拉上來的人是例外。他得把他們帶到這兒,再把他們變成小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我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夏娃娜……”我開始說,但是她搖了搖頭。
“不要再問問題了。”她說,“常虛會向你解釋其他問題。要不了多長時間了。”
幾分鍾後,我們來到給人的感覺似乎是洞穴中央的位置。這兒有一小潭碧綠的液體,一堆藍色的袍子,站在它們旁邊的,正是小先生。他正透過厚厚的鏡片,臉色難看地瞪眼看著我。
“好啊,好啊。”他慢吞吞地說,兩根大拇指在他的吊褲帶後麵彎成了鉤鉤。“這不是那個自我獻身的烈士嘛。在亡靈之湖中見到過什麼有趣人的了沒有啊?”
“別理他。”夏娃娜撇了撇嘴角說。
小先生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過來,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隔著這麼近的距離,他的一雙眼睛看上去似乎跳動著火焰。“要是我早知道你會成為這麼一個麻煩的東西,我根本就不會下你這個種子。”他從牙縫裏擠出嘶嘶的聲音說。
“現在已經太遲了。”我譏諷地說。
“不,不遲。”他說,“我可以回去,從過去把你給抹掉,讓你從來都沒有到這個世界上來過。宇宙會用另一個人把你給換了。那個人則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王子,追殺吸血魔王,等等——但是你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你的靈魂不會隻是被毀滅掉這麼簡單——它根本就不會被創造出來。”
“父親,”夏娃娜在一旁提醒說,“你知道你不會那麼做的。”
“但是我可以那麼做!”小先生不依不饒地說。
“是的。”她輕蔑地說,“但是你不會做。我們之間有協議。我已經實現了我的那一部分條件。現在輪到你了。”
小先生嘀咕了幾句什麼不愉快的話,隨後勉強擠出一絲虛情假意的笑容。“很好。我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我們開始吧。達倫,我憂愁的孩子,扔掉那條毯子,跳進那池子裏吧。”他朝那些綠色的液體點了點頭。
“為什麼?”我生硬地問。
“現在是重新塑造你的時候了。”
要是在幾分鍾前,我不會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夏娃娜的暗示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你想把我變成一個小人,是嗎?”我問。
小先生的嘴唇抽搐了幾下。他凶狠地怒視著夏娃娜,但是他無辜地聳了聳肩。“一個十足的小萬事通,是嗎?”他氣呼呼地說,因為我破壞了他的意外之喜而對我心懷憎惡。
“它怎麼用啊?”我問。
小先生走到池子邊,俯身在它旁邊。“這就是那種再生湯。”他一邊說,一邊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厚厚的綠色液體中劃拉著,“他會成為你的血液,也就是你的新身體所使用的燃料。等你邁進去的時候,你的骨頭將會被扒剝得赤裸裸的。你的皮肉、大腦、器官和靈魂將會被溶解。我將把那一大堆東西重新混合到一起,再用這團亂七八糟的東西造出一個新的身體。”他獰笑著。“那些經曆過這一切的人對我說,這是一個極其可怕的痛苦過程,是他們所經曆過的最最痛苦的過程。”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這麼做?”我緊張地問,“我已經見過你的小人們是怎麼生活的,沒有思想,不能說話,想不起他們原來的真實身份,成為你荒誕念頭的奴隸,吃著死動物的肉——甚至人的肉!我為什麼要像那樣把我自己置於你的魔咒之下呢?”
“要是你不這麼做,跟我女兒的這筆交易就吹了。”小先生簡單明了地說。
我固執地搖了搖頭。我知道夏娃娜正在試圖用計戰勝小先生,但是我看不出這麼做的必要。要是我經曆了這一堆痛苦變成了一個小人,我還怎麼幫忙促成吸血鬼和吸血魔之間的和平呢?這沒有道理可言啊。
夏娃娜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輕輕地說:“這是為了你,達倫。他跟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兒,或者說疤痕大戰沒有關係。這是你逃離亡靈之湖的引力,走向天堂的唯一希望。你可以像你現在這樣在這片荒蕪的世界度過你的一生,死的時候再回到亡靈之湖。或者就是你相信我們,把你自己交到我們父親的手上。”
“我相信你。”我一邊對夏娃娜說,一邊頑皮地掃了小先生一眼。
“噢,我的天哪,要是你知道那有多痛就好了。”小先生痛苦地說,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別再拖拖拉拉的了。你要麼做,要麼不做。但是注意,女兒——我提出了報價,我也實現了這場交易中我的那部分條件。要是這個孩子拒絕接受你的建議,那就由他負責。我將希望你信守你的諾言。”
夏娃娜詢問地看著我,但是沒有給我施加任何壓力。我仔細盤算著這件事兒。我討厭成為一個小人的想法。成為小人並沒有讓小先生成為我的主人那般痛苦。可要是夏娃娜撒謊呢?我是說過我相信這個女巫,但是回頭一想,我才意識到幾乎沒有任何理由相信她。她以前從來沒有背叛過她的父親,或者為其他某個人做過任何事兒。為什麼現在變了呢?如果這是一個引我入陷阱的迂回計謀,而他跟小先生是串通了一氣的,或者被欺騙服從了他的命令呢?整件事兒散發著一股圈套的氣息。
但是我有什麼其他選擇嗎?給夏娃娜一張冷臉,拒不下池子,徑直走開?即使小先生讓我走,隧道裏的那些怪物也沒有抓住我,可我接下來會指望什麼呢?一輩子生活在一個到處是火龍的世界裏,繼而永世陷身於亡靈之湖中,這不是我對美好時光的定義!最終我決定最好還是賭一把,以此希望贏得最好的結果。
“好吧。”我不情願地說,“不過有一個條件。”
“你現在的處境沒有資格談條件。”小先生咆哮著說。
“也許吧。”我同意說,“但是不管怎麼說,我要提一個條件。隻要你保證我不失去記憶,我就下池子。我不想落得哈克特那樣的下場,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因為沒有自己的自由意誌,而隻知道服從你的命令。我不清楚一旦我變成小人之後,你為我計劃了怎樣的結局,但是如果那必然是我落得跟其他糊裏糊塗的小人一樣,充當你的奴隸……”
“不會的。”小先生打斷了我的話,“我承認我非常喜歡讓你拍我的馬屁,拍上個幾百萬左右,但是我的女兒在商談我們的協議條款時可是經過字斟句酌的。你將不能說話,那是惟一的限製。”
“我為什麼不能說話?”我皺著眉頭問。
“因為我討厭聽到你說話!”小先生咆哮著說,“再說,你也沒有說話的必要。我的大多數小人都不說話。沉默沒有傷害過其他任何人,它也不會傷害你。”
“好吧。”我低聲嘀咕說。雖然我不喜歡,但是我可以看出,爭辯是沒有意義的。我走到池子邊,抖去裹在身上的毯子,這是我從亡靈之湖裏上來不久小人們裹在我身上的。我瞪眼看著那墨綠色的液體。我看不見我的倒影。“怎麼——”我剛要問。
“沒時間問問題了。”小先生咆哮著說,隨即用胳膊肘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揮舞著胳膊,在池子的邊上搖晃了片刻,然後撲通一聲,重重地跌進了那給人的感覺仿佛是嘶嘶作響地燃燒著的地獄之火的池子中。
第十七章
接踵而來的就是疼痛和燒灼的感覺。我的皮肉冒著氣泡,隨即被燒幹了。我試圖尖叫,但是我的嘴巴和舌頭已經沒有了。我的眼睛和耳朵全融化了。除了疼痛,沒有別的感覺。
那液體將我的皮肉從我的骨頭上剝離了,隨後開始了對骨髓的侵蝕。接著,那液體燒穿了我的身體,燒著了我的內髒,然後從內向外將我蠶食殆盡。在我的腦袋裏,我的大腦嘶嘶作響,就好像是一口灼熱的煎鍋上放著的一小塊黃油,很快就融化了。我的左胳膊——現在隻剩下了骨頭——從我的身上脫落下來飄走了。隨著脫落下來的是我右腿的小腿。隨後我完全被肢解了,四肢、燒焦的器官、一片片的皮肉、一塊塊光光的骨頭。不變的惟有疼痛,一直未見減輕一絲一毫。
我遭受著這無盡的痛苦,期間倒有片刻精神上的安寧。不論我的大腦剩下的什麼,我意識到了靈魂的分離。另一個我和我一起出現在池子中。起初我感到迷惑不解,但是隨後我意識到那是薩姆·格雷斯特的靈魂在閃爍。自從我在他臨死之時吸了他的血之後,它的靈魂一直貯存在我的身體裏。薩姆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經升向了天堂,現在他精神的最後一塊殘片也正在離開這個世界。在我的想象中,一張臉正在這液體中形成,一張年輕而無憂無慮的臉,盡管遭受著折磨,卻麵帶微笑,還吧嗒一聲將一片醃洋蔥扔進了嘴巴。薩姆衝我眨了眨眼睛。一隻鬼魂般的手向我敬了一個禮。隨後他不見了,最終隻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疼痛終於消失了。我被徹底溶解了。不再有感受疼痛的器官傳遞感覺,也不再有腦細胞對他們做出反應。一種奇怪的寧靜降臨了。我和池子化為一體。我的原子已經和池子裏的液體混合在一起,兩者已經合而為一了。我就是這綠色的液體。我可以感受到我那些空落落的骨頭正在飄離我的身體,沉向了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