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一)(2 / 3)

後來張載說,知識分子應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好多人覺得“立命”“立心”還“開太平”,這話確乎說大了。其實這不過是很樸實的做人誌向,難道有這樣一種實踐的抱負,不是知識人的自然追求和基本價值嗎?如果大家都不“繼絕學”,都不再追求真理了,世道不是一定要亂套嗎?又哪裏會有太平可言?張載說得既準確,又切中要害,樸素而又擲地有聲。

孔孟不在利欲熏心之地立腳

推動更多的人了解儒學,貴在做到實處,不能讓整個社會實踐內容與倡導的精神相對立,那樣就矛盾了,也白白費了功夫。當年齊國物質主義鬧得很興盛的時候,孔子並沒有在那裏立得住腳,甚至也沒有久留,到了臨淄再也沒有繼續往東,沒到東夷就返回去了。可見重商主義、劇烈的市場環境,與儒學還是有相當大的距離的。嚴刑峻法時期不可能實行儒學,全民向錢看也不可能理解儒學。總之,在利欲熏心的地方,孔孟思想是很難紮根的。

人的物質欲望是很自然的東西,不去積極提倡和刺激它都會豐茂旺長,再以它為中心那就不可收拾了。

還是不能望文生義

儒家的“等級”是講治理國家的規範,是理性思維的一部分。在當時利欲熏心、不講道義和起碼的規矩、攫取就是一切、權力就是一切、禮崩樂壞的形勢下,強調周禮和層次,恰恰也是對官本位的最大打擊。分析問題應該看具體的曆史環境,而不能望文生義。就是說,看孔子的言論一定要和當時的現實結合起來,比如當年的現實就是擁有軍隊和財富的季孟叔三大家族,是他們把魯君架空了,不講周禮君臣之道怎麼得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是什麼?這分明是民本位。

代表一個民族的思想和道德高度

在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哲學思想中,認為孔子是對他們的重要補充。比如說托爾斯泰,看他的日記可以發現,他多次寫到讀孔子老子孟子等東方哲學家的快樂。他說自己大部分愉快的時間是因為在讀孔子和孟子,真是喜歡得不得了。這些大智者有這種閱讀的快慰,有展書一讀豁然開朗的感受,應該讓我們國人好好去想一下了。西方人到現在為止大概很少有批判孔子的,我們到西方去,他們一見到這些東方麵孔,有時脫口就衝我們喊:“孔子!”可見那是多麼深入人心。在西方世界裏,之所以要設立孔子學院,那是有原因的。一種了不起的、能夠代表一個民族的思想和道德高度的,必然具有無限的生命力和投放發射力,這都是壓抑不住的。人是具有知性和靈性的,具有強大的感悟力,會感受千萬年前的某一種最有力量的思維。

西方人對孔子心悅誠服

仍要辦孔子學院,要借助孔子。因為孔子對西方民族有巨大的影響力、震撼力和吸引力,就是說有魅力。這作為一個符號足以使用也足夠使用的了。打出孔子的牌子,是因為西方人對孔子心悅誠服,在那裏影響深遠。如果去西方搞商鞅學院、管仲學院、朱熹學院,恐怕就不太行了。

2011年4月

他們一旦長大

外部空間的拉大與局部的綿密

《你在高原》得到了朋友的許多鼓勵,這非常珍貴……感謝的同時,會好好總結,思索全書的得與失。

這部書原來有五百一十萬字左右,編輯認為要壓縮一下,他們考慮到讀者的接受及其他。五百一十萬字是22年工作的結果,要壓縮就要經過反複推敲,最後的兩年半主要用力在這些方麵。現在看去掉了六十萬字有得有失,它更凝練了;但如果再容納六十萬字,會有另一種包容力、另一種品格。過去單本的《古船》和《刺蝟歌》,追求和講究的是內部節奏的綿密緊迫、外部節奏的和緩。到了《你在高原》,就有意離那個路徑遠一點,因為它很長,閱讀不能太“黏”了,所以必須把空間拉大。這既要有局部的綿密,又要讓外節奏加快。這樣就會更曠闊一些,容納的東西更多。不是為了大而如此,而是追求的質地和品格有了變化。如果把某些東西壓縮了,就多少削弱了它的內部空間。別看隻去掉六十萬字,有了它們,各種聲音就進一步交集,會增加一種繁複之美。所以說有得有失。

這是一個講求速度的時代

技術上的難題即便遇到也不可怕,因為畢竟寫了三十多年,技術方麵構成的挑戰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還是個人的意誌力如何。比如說這是一個講求速度的時代,不能憑著百米衝刺的急切盡快完成,可能要熬人了。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完是不可能的,以千米的速度或許可能,所以開始的預計是十年左右,當時三十剛冒頭,年輕人想事情往往隻往好的、簡單的方麵想。但到了四十歲以後,就知道一點天高地厚了,想的是二十年。二十年以後,再把全部三十九卷做統一觀,整體打磨幾番,又用去了兩年多。

開端決定了全書的故事走向

《家族》是第一部,它作為開端可能要決定全書的故事走向。整部《你在高原》想得比較嚴密,盡管寫作中也有調整。一共分三十九卷,又歸為十大冊,中間先後的順序涉及到結構,想得比較細。

四百五十萬字簡單地歸納成幾段,當然是很難的事,要說明白可能需要很多文字。現代結構意義上的小說,不可能是線性地開頭,一步步發展到最後。中間會有許多穿插、閃回等等。

事先經過了相當嚴密的設計

關於結構,用《兔子跑吧》來分析作比倒是一個範本,《追憶似水年華》當然是更好的範本;但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是另一回事了,那是一個係列,不是“一本書”,因為不是同一撥人物和同一個大故事。《你在高原》和“兔子”一樣,也是寫一個人,從很小時候寫起,一直到中年即將結束,往老年走去。這個人叫寧伽—如果看了《荒原紀事》那一部,裏麵談到他的一個好朋友一直叫他“寧伽(jiā)”,但沒有發現他有過任何更正,後來才知道準確的念法應是“寧伽(qié)”。

是的,裏麵有一些佛教方麵的蘊含。小說是現代結構,從青年時代寫起,先是回顧了自己的家族,再返回少年,從少年到中年—再回到少年、中年,是這樣糾纏的。每一部的故事相對獨立,這三十九卷,甚至每一卷都是一個相對獨立的講述,三四卷又組成一個大的獨立故事—三十九卷全部完結以後,才組成了一個更大的故事。

這樣的結構是出於兩個考慮:一是寫作上的需要,一是閱讀上的需要。寫作上的考慮是,這麼多卷,如果從頭一點一點揪著頭緒往下寫,最後肯定會泄氣的。但如果事先經過了相當嚴密的設計,就可以隨便從某一卷寫起了。作者不同時間的衝動也會是不同的,那就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去寫出其中的一卷。這就不必管原來的順序了,有興趣寫某一個故事,那就先寫這個—有可能最後一卷是先寫的,而前邊的某卷又是最後寫的。但是一旦組合起來,卻並不會混亂。這樣,從頭讀時它的情緒都是飽滿的,不會有前緊後鬆的感覺,從飽滿度上看它們會是差不多的,而隻有情節的跌宕起伏。原來設想,三十九卷完全可能出三十九本小一點的書。後來出版社集中出成十大冊,也很好。

少年和青年讀者還會長大

現在的文學格局已發生深刻變化,跟十年前不一樣,跟二三十年前更不一樣,跟所謂的“文學黃金時期”簡直大相徑庭。如果將不同的寫作粗粗地劃分一下,可以分成給年輕人看的、給中青年以上的人看的。這裏不是說寫給少年和青年看就淺近,也不是說寫給中年以上看的就深刻,因為兩種寫作都有非常傑出和非常拙劣的。總有偏向某一方的,無論是國外國內的、曆史上或今天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大致分成了這兩種,兩種當中都會出現傑作。但是,少年和青年讀者還會長大,他們一旦長大了,也就較少回頭再讀寫給青少年看的作品了。有人說寫給青年就是寫給未來,這似乎不錯;但是凡青年少年都會長大,那麼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寫給中老年就是寫給未來。

屬於個人性的深邃寫作

這是嚴肅閱讀的必然結果:如果是一部綿密而又屬於個人性的深邃寫作,不允許也不可能消化地那麼快、閱讀麵也不會一下就變得那麼寬泛。嚴格講,對一些作品的品質,如果要充分地把握,最好是全讀;如果敏感的話,讀一部也可以把握它的品質—一部書讀了四五十萬字,還把握不了其品質,那就太遲鈍了一點。以個人的閱讀經驗來說,拿過來看一疊就會知道它的品質:但要知道它細部的故事,更充分地了解或研究它,就要全部讀完。

讀通俗作品了解的是故事,可以快翻。純(雅)文學不是。其實《你在高原》出版幾個月之後,已經有許多人讀過了全書,有人還讀了兩遍。陝西的一位七十歲的數學專業老人,竟然一口氣讀過了39卷,又推薦給別人……

寫出了自己,寫出了某一種欲望和生存,某一種存在,是重要的目的。其他的都是很自然的,比如說讀者的各種反饋等等。

一旦被撥動心弦

對讀者最好的尊重就是堅持寫作的個人性。這麼漫長的一個勞作,如果對閱讀回報翹首以待,就會像一條魚,非曬幹在那個地方不可。一般的勞動會是百米衝刺,它的速度感和渴望感是成正比的;而一場馬拉鬆式的勞作,跑路走路已經成為日常生活,那就不會太過掛念這個行為的回報了。

盡管如此,客觀上還是要聽到讀者的聲音,這個讀者包括很重要的評論家,因為作者要不自覺地回到專業的角度去傾聽。但這是另一個意思,作者會將這些傾聽與勞動時的狀態分開。

從評論中應該感到深入的閱讀。作家是敏感的,一旦被撥動心弦就會有深刻難忘的印象……

山河的細部從來難以控製

占領山河是在意識上去擁有它,或者說實際上擁有它—實際上擁有和意識上擁有差不多,因為沒有人能真正擁有一片山河,秦始皇也不行。實際上他完成了、形成了一個意識,在感覺上整個山河都屬於自己了,山河的細部從來難以控製。但這裏的“推敲山河”實指主人公寧伽,一個地質工作者的工作。他在推敲它的細部,比如岩石的元素含量、各種構成等等,是談地質工作的。另一方麵也會想到靈魂工作者。一個推敲山河的人比占領山河的人更了不起,這是豪言壯語了。不過占領山河也隻是一段時間,推敲山河的結果可不會那麼簡單。斯賓諾莎在推敲,孔子、雨果、托爾斯泰都在推敲……這裏在用一個比喻來強調精神探索的意義、它的無可比擬性以及崇高性。

以真正的“個人性”去加入和補充

物質主義時代尤其要注重精神的探索。這句話被重視,說明了人的敏感。在物質主義時代的“占領山河”,是指以物質方麵的占有來滿足自己。“推敲山河”就是精神層麵的了,這更重要。這就是以前說的:“大物”的時代更需要“大言”去平衡。

可是這裏寫的是離我們當下生活最近最真的—希望如此。審視這種生活則應該有所不同,有時距離越大越好。我們大多數人就是埋在當下生活裏麵,被當下生活淹死了,這時就需要一個距離很遠的打量,這是其一。其次,真正意義上的寫作不是認同當下或簡單地再現當下,而是以真正的“個人性”去加入和補充。當一種寫作讓很多人有陌生感甚至有點排斥感,那才會是好的。因為這種陌生感正是來自個人化,而真正的個人化是不能被刪除的。

海外作家傳統文化修養好

去過幾次港台,2000年還在台北做過第一屆“駐市作家”,所以跟他們交往較多。那裏對外開放時間長,加上地域的區別,寫作呈現出另一種麵貌,很讓人喜歡。海外作家的作品總體來說個人性很強,作家的傳統文化修養也好,視野十分開闊。

從80年代末以後海外的文學藝術對大陸的影響逐漸增大,對大陸作家一直有幫助,交流越來越頻繁。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陸正在更多地讀到海外更具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不同地區的文學影響是交集互動的,這個趨勢正一直發展下去。

一種同質共生的關係

因為《你在高原》的體量比較大,容易在這些外部特征方麵受到關注。最初的反應如果更多的是出於形式上的原因,那麼後來對內在品質的把握就會漸漸多起來。一些深入的閱讀給作者很多鼓勵,讓作者能夠有機會在一場漫長的勞作後傾聽這些聲音。書很長,或者還要留出更長的一段日子才好。擔心太耽誤他們寶貴的時間。書出版了也就走出了室外,一切都交出去了。尤其對這10本書、寫了22年的長卷,作者需要耐心,需要克服很多困難。這條長路也幫助了作者,並且這一路上自然而然地生成了許多複雜的內容。相對來說,它彙聚的勞動就多一些。

有一部分非常深刻的文學讀者,他們多年來對純(雅)文學的閱讀一直非常投入。篇幅長一些對這部分讀者可能沒有什麼障礙,因為對他們而言,文學從來隻是優劣的問題,而不是什麼長短的問題。自己的閱讀體驗是,如果一部作品寫得好,那就越長越好,否則就趕緊結束。不過對於非文學讀者來說,太長了可能會帶來一些麻煩。作為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文學閱讀不乏其人,而且從曆史上看也正是這部分人哺育著文學和思想的生長,他們與整個文學寫作構成了一個互為補充和支持的關係。這其實也是一個民族精神上的成長基礎,而且他們本身就直接是寫作者和發言者。他們是文化的共同體,在任何時代裏都與創作者構成了一種同質共生的關係。

還是進到了文學的胃裏

說到雅文學的讀者,實際上它的數量還是龐大的。這不僅指時間裏的疊加和累計,而是從當下文學市場的現狀裏也看得出來:雅文學的流動總量占去了整個作品流量的50%以上,書店裏大致是這樣。我們時常哀歎讀者的素質,擔心雅文學的閱讀在逐年減少,其實有點急於求成和求大。真實的情況是每年雅文學的印刷量都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雖然質量上參差不齊,最後也並非都拋進了廢紙堆,仍然還是進到了文學的胃裏。我們國家的文科大學生以及研究者是世界上最多的,總體水準如何雖然可以另講,書總還是要讀的。再加上社會的其他讀書種子,也就構成了數量龐大且生生不息的文學薪火。對一個有五千年文明史的“詩書之國”,我們的希望和期待總還應該有一些,不必為一時的喧囂過於沮喪。

不會為了撩撥讀者的味蕾

對讀者,作家完全不考慮也不可能。但作家分兩種,一種是時刻不忘怎樣去調動讀者的味蕾,以便讓這部分人獲得更大閱讀滿足的;另外一種作家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迷進了工作裏。後者能夠不斷強化作品的個人性,常常是不可重複的。前者一般是通俗作家,後者是雅文學作家。二者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歸屬不同的社會需求。

作品如果保留的時間更長,累疊起來讀者可能會更多一些。這是因為它的不可複製性,因為沒法在文學的集體裏給淘汰和刪除掉。這種作家不會為了撩撥讀者的味蕾而寫作,甚至不是為了未來的文學史去寫作,功利性的顧慮是很少的—正是這樣的寫作品質啟迪了一些人,雖然做得還遠遠不夠。實際上,能夠麵對閱讀群體的騷動平靜地堅持下去,也是對讀者的最大尊敬。

一個“隱性的集體”

一般來說,通常創作者超過一個人以上的作品,就隻能是一個藝術產品了,已不再是個人的獨創藝術品。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作者過分地對讀者作出妥協,那就和進入一個寫作小組差不多—他心裏有了一個隱性的“小組”。這大概是不祥的。總之,創作必須是個人的、由心盡性的、不可重複的。所以說依靠一個創作集體完成的作品,往往是運用藝術手段製成的“藝術產品”。作家寫作時,心裏不允許一個“隱性的集體”存在那兒。

迄今為止最複雜的作品

它(《你在高原》)因為篇幅的關係,還有耗費的時間,使之成為迄今為止個人最複雜的作品。它的寫作方式以及追求的方向較前都有些不同,於是就成了一個無法進行自身比較的作品。比如拿過去長篇單行本來說,它們之間會有明顯的區別。比如它的空間拉大了,這與它的規模是相稱的,與它的開放性也是相稱的。它一方麵需要綿密的細節、精雕細刻的局部,另一方麵也要敢舍敢得地痛下決心。要求是這樣,能否做到火候又是另一回事了。作者在打量和結構整個作品的時候,常常要拉大焦距,與其保持一段距離,讓它有一種必不可少的粗糲,然後再與一些精準的細部接榫。這當然是個難以說清的繁瑣工作,並不能說做到了最好。這之間的度很難掌握。隻想在這個基礎上把握和尋找特有的一種節奏,對自己是個不小的挑戰。好在它寫得時間很長,很多問題可以交給時間去處理,就是說慢慢想透。時間給予的一些機會,其他東西或許是不能取代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曆的增多

當時的計劃是寫10年左右。根據個人的勞動能力,10年大概也差不多了。後來寫了10年沒成,才知道這個工作得慢慢來,它遠非當時考慮的那麼簡單。因為30歲多一點的時候,那種青春的衝力還在,所以考慮問題就更往好的一麵去傾斜。當一個字一個字往稿紙上落實時,麻煩就全來了。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增多,漸漸知道了自己麵臨的是一個多麼複雜的工作、多麼艱難的勞動。這些並非倚仗青春的衝動就可以抵消的,衝動一過,一大堆活兒仍舊攤在原地。勇氣有多大,就需要多大的智慧和能力以及複雜的經驗去匹配,這樣才能完成。隨著時間的延長,會發現連帶的問題越來越多,讓每一個問題都得到令自己滿意的解決也不可能。最後把工作時間限定在20年—可是真的到了20年的時候,又發現一些純技術性的東西還要解決。這又花掉了兩年多的時間,一共耗去了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