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個神秘的東西
那時候大概寫了100個短篇了,還有中篇和長篇,若幹散文和詩。從個人遊曆行走的範圍看,已經走過了整個半島,並且去了大江南北很多地方,覺得內心裏的全部積蓄在衝撞。也許非有一次全麵綜合的表達不可了。這時候自己的情形可以引用書裏一個人物的話來概括—“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身心”,是這三個分句。實在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
時間是一個神秘的東西,一個人過了35歲,特別是過了40歲以後,就不再有那種衝動了,不再有那種不顧一切去做一件事情、千難萬難無可遮攔的勇氣,再說“生猛”,那已經是大話了。
各種精神潮流的交織融彙
上個世紀80年代和今天比較,人的精神狀態不一樣。那時候的人思考問題,常常是不自量力的,這也很可愛,很寶貴。思考人生的意義、更多向上的力量,是這些。物質主義和重商主義對人的負麵作用,當年還沒有顯現出來,所以人的精神相對集中、強烈、積極。弱點是容易簡單化,很偏激。到後來社會越來越市場化娛樂化了,人也就變得慵懶了,精神上沒有強力了,進擊的野性減少了。而一個體量較大的創作,很需要精神方麵的積極性,那至少意味著落實某項工程的決心和力量。在80年代,這種精神條件很容易形成,隻是完成它的實力不夠,這也很矛盾。
也恰恰是後來複雜的社會形態,各種思想和精神潮流的交織融彙,給作者提供了大量的思維材料。這使我們有可能把青春時期的個人勇氣和步入中年之後的那種社會閱曆加以綜合。它是兩個時期、兩個時代相加的結果,是這些幫助了作者相當遲鈍緩慢的動作。
寫作之初的大致決定
因為它(《你在高原》)是一個整體,盡管每一部書都有自己相對獨立的故事。可以根據自己不同的創作衝動,在某一個時段專注於其中的一部分,這樣等到全部完成以後,再組合成一個整體。整個來講是一本書,一個故事,主人公也是同一撥,它的難度正在這裏。如果是係列小說就好辦了,那就可以讓每一本隻為自身負責,工作起來就從容多了自由多了。因為那樣它不會有情節和人物方麵不合榫的顧慮,單卷分割,可以有更大的跳躍和變化。
四五百萬字,二十多年的時間,很耗費記憶力和掌控力。需要在人物和故事發展、包括很多細節方麵,有相當嚴密的記錄,有相當精準的把握,稍有一點疏忽就會出現硬傷。但最可怕的還不是局部的硬傷,而是整部書的韻律出現問題,這個時候全書再做統一調整就來不及了,那就是失敗。全書就像一部長長的交響樂,它的旋律起伏、起承轉合,都要在寫作之初大致決定了才好。
進入了一個全麵盤點的時期
要在頭幾年把每本書之間的關係定準,這樣才能在後來的寫作中繞開某幾部去寫另外一部,而不至於腦子紊亂。可是這種嚴密的設計又會影響到感性空間的發揮,製約寫作時的臨場爆發力,讓整個作品失去鮮活性。處理好這兩者的矛盾,才能使它既有事先布局的嚴整和嚴密,又有即興衝決的淋漓。後一種狀態往往會把作家引到偏僻的、出乎意料的某種情境中去。
由於它寫作時間上的跨度比較長,蘊含也相應地複雜了,它甚至沒法讓人簡單化地對待主人公以及其他。他們這群人都是矛盾重重的,經常陷入猶豫、徘徊、猜想、質疑等等。他們對於個人經曆、曾經懷有的理想,也進入了一個全麵盤點的時期。當代所麵臨的全部尷尬,接受的各種各樣的悖論,在這些人身上肯定要得到表達。所以工作中常常生出陣陣驚訝,甚至是困惑—原來我們走過了這麼漫長的道路,有這麼多麻煩等待我們去解決,這麼多苦難等待我們去忍受。某些“未來”需要抵禦,某些“幸福”也不得不舍棄。這裏麵很少有一個人物是成竹在胸、萬難不怕的那種類型。實際上那種溜直嘎巴脆的回答聽起來不錯,一落到真實的生存麵前就顯得貧瘠和單薄無力了。隻要敢睜開眼看,就會看到一片斑駁的風景。
“50代”不一定是嚴格的限製
它可能表達的是更複雜的內容。“50年代生人”並不一定是嚴格的限製,它隻是一個大致的年齡範圍。作者屬於這批人,對他們自然熟悉。有不少人始終認為這批人不同於上一代,也不同於下一代,真的有些特殊。
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講,每一代人都會以為自己這一代極其不幸、困難、重要和了不起。這也是一個情感和角度的問題。但作者就是這一代,就是從自己的角度去看問題的,覺得寫出他們就可以寫出過去和未來。實際上書中用大量筆墨寫了上一代人甚至更上一代,也寫了更年輕的人,都寫了。因為50年代生人對上下兩代都可以有廣泛的交流,是樞紐式的一代。
麵對人類社會的紛繁複雜
主人公的職業選定,是由個人的人生經曆決定的。很小的時候就對地質隊員的生活感興趣。這不僅是一個身份問題,也與全書的視角有關:它更多是從地質專業的角度去探索生活、從推敲山河的角色去感受人生的。所以當這樣一個人麵對植物動物、大地山川,特別是夜晚頭頂星空的時候,跟一般的人反應就會有所不同。要寫出一個野外的生命,寫出他們的情致和情懷,或許就有了另一番氣象。如果主人公不是一個地質工作者,沒有這方麵的專業曆練,在行走的時候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一個地質工作者麵對了人類社會的紛繁複雜,會自覺不自覺地把它們放在大自然這個背景下去加以考察。把二者拉近了以後,會覺得當代人的忙碌與爭鬥,在永恒麵前顯得多麼渺小,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簡單一點講,並不想把這部書做成一個“室內劇”。
放回到粗糲的大地上去
在一個人煙稠密的人造城郭裏勾心鬥角、追逐和爾虞我詐—從這個環境中把鏡頭拉開,把他們放回到粗糲的大地上去,去回視那些東西。有些東西渺小但是存在,這時候不僅是書裏正在經曆這些故事的人,也包括我們自己,都需要把眼光蕩開去,把思維蕩開去。也許整個的當下生活就缺乏這種蕩開去。這會影響我們的爆發力、創造力,影響到創造物的品質。人類陶醉於自己製造的全部文明成果中,滿足於虛擬的生活,足不出戶即可以解決許多問題。這就使兩腳閑起來了,再不像荷爾德林說的“黑夜裏我走遍大地”—缺乏那種跟大自然不可分割的、緊密相依的母子般的血緣關係。人類走向了貧血,精神生活變得幹澀,再也找不到生活的芬芳。
最大的行動者和目擊者
因為是以第一人稱寫的,所以主人公就構成了一個敘述者,也變成了一個最大的行動者和目擊者,他以及他的家族,築成了這部書的骨架。他是兩大家族的結晶。
他在書裏還是一個追溯者和總結者,是發出大聲質詢的人。他不完美,常常陷入羞愧、憂鬱、彷徨、自我愧疚和自我憐惜,是一個矛盾的人。他具有強大的行動力,比如說辭職離家,遠去東部,這都表現出一種毅然決然的行動感。但是後來他還是沒能走向高原,而身邊的一個個朋友都去了,他仍舊邁不出這一步,又是一個怯於行動的人。在《荒原紀事》裏,小白和村子裏的人一同起事,投入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搏鬥,他卻有點瞻前顧後,甚至有點畏縮。
人的思想會出現一些回旋
生活中有的人可以表現得義無反顧,很是大膽,有時又會謹小慎微裹足不前。在50年代生人的理解和視野裏麵,寧伽正是這樣的人。
《你在高原》寫到了一百年,隨著每一部的完成,時間的推移,後邊的筆墨比重變大了。出發點是寧府和曲府,它們分別展開又合二為一,裏麵的人分化、流失,有失敗者有勝利者,勝利者住到了橡樹路上,又慢慢演化出更多的故事。這是一個敞開的故事。
這麼長的書,耗費時間也耗費“形式”。從個人的閱讀史裏吸納營養,基礎當然是中國的傳統文學。以個人三十多年的文學生涯所形成的表達能力,阻止它的漫患和蕪雜。結構主義,英雄史詩,它們既有強大的吸引力,使用起來又十分危險。浮淺的形式主義是東方作家的魔咒,我們隻能遠離它。單就這方麵來說,對作者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人的思想會出現一些回旋,循環往複地追究。但是不能從一條道路很突兀地跳到另一條道路上。會沿著一個路徑往前。因為沒有那麼簡單化,也不會被符號化。人應該有向上的動力,有向善的願望。簡單點說,人文精神討論就是在講人生在世,需不需要承諾,需不需要踐諾,要不要讓自己變成一個純粹的利益動物、一個十足的利己主義者。它就是這麼樸素的日常問題而已,哪裏是什麼高深的學術問題。
《你在高原》中,這些問題都非常具體化了。它既不相信那些空洞的大詞,也拒絕了沉淪。它就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他們這些人非常清楚不同的選擇會有什麼後果,也知道風險,知道怎樣做一個“成功人士”,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就因為他們有過承諾,什麼承諾?就是他們的父輩流了很多血,蒙受了很多冤屈,痛苦不堪,他們不願再讓未來一如往昔,不願重複那樣的生活。他們想有尊嚴地活著。他們並不偉大,不過是有過承諾而已。
果然,他們各自迎來了不同的悲劇,換取了巨大的痛苦。
不願停留在職業化的寫作中
不太安於職業作家這種身份,也不願停留在職業化的寫作中。曾經想,作家應該像大多數人一樣為生計奔波,去做實一點的事情,並一定會在這個過程中產生很多感觸。當他必須用文字去表達的話,那才是創作,也才是作家。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所有的好作家都是業餘的,無論他的身份是不是專業作家,本質上都應該是業餘的。
主要時間在做其他事情,寫這部書需要的時間多,伏案或許就多了一些。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有許多常常不是職業作家寫的,而好的“作文”,一定是職業作家寫的。
讀者往往注重故事
當然,對自己的寫作,作者個人會覺得變動很大。《古船》比起《刺蝟歌》《外省書》,更不用說《九月寓言》《醜行或浪漫》了,變化已經很大。《你在高原》變化更大一些。《古船》是單部的、特別綿密的寫法,和《你在高原》這種時而拉得很開時而緊縮密擠的寫法,區別太大了。讀者會覺得區別不大,可能是因為作者對技術層麵專業層麵的變化更敏感,而讀者往往隻是注重故事。相對變化較少的是精神層麵—精神線索盡管有曲折有變化,但大致脈絡是可尋的、往前走的。一般讀者卻想讀到全新的故事之類。
順著原有的精神探索往前走,不能跳離那條尋索之路。
抱樸更像英雄。廖麥也像。寧伽一心向往英雄,努力地學習他們,將來有可能增加一些英雄氣概。
循著一個線索往前發展
對於新潮,有一部分作家作品不熟,有一部分熟,作家們的道路都是很個人化的,所以才有價值。有許多文章從專業的層麵分析,說《九月寓言》和《古船》的區別很大。像《醜行或浪漫》《刺蝟歌》,跟早期的《秋天的憤怒》以及《外省書》差異也較大。為什麼仍有一種變化不夠大的感覺?部分原因是大致寫了相同的地域環境,還有部分原因是精神層麵並未發生“突變”,相反是循著一個線索往前發展。“突變”可以,不過對有的人卻很難,因為有人行動緩慢,性格倔強,動作比較遲鈍—這樣說並不完全是貶義。這個特征就決定了個人的相對不變性,這種不變性有時也是作家賴以生存的一個基礎。
小說和散文會淹沒詩
最早寫詩。去年出版了一本新的詩集《夜宿灣園》,這是第四本詩集(前三本是《皈依之路》《家住萬鬆浦》《張煒的詩》)。從來沒有間斷過寫詩,並擔心小說和散文會淹沒它們。
一個是淹沒,再就是因為寫散文類的東西多了—小說也是散文類的—這會使詩歌的表達變得有障礙,所以盡管詩的蘊含高於過去,但表達的純度和流暢性卻有可能低於更早以前。所以這樣的詩有問題。寄希望於再成熟,那時會有辦法,找回當年的狀態。詩如果好,當是文學中最高的。
放在零上四度的地下室
最早是一批短篇,不是詩。就是寫蘆青河的,80年代初,大約有幾十篇,讓作者變得自信。到現在仍然要當成個人文學庫房裏的幾瓶好酒,放在零上四度的地下室裏。但是回看自己的釀造力,覺得一個人所謂的成就,並不是作品越多釀造力就越強。到這個年紀,釀造力不是最強的,最強的時候還是寫短篇那會兒。短篇需要看重—有人可能說,這是犯了一個差不多的毛病,即大家越不注意的部分他越是要強調,已經注意了的反而不多談了—一些畫家常說的是自己的畫不行,詩才是最好的—不,這裏不是,這裏強調愛詩,強調對短篇的重視,完全是因為從很早就確立的一種文學觀念,是立足於對文學品質的把握。我們始終覺得在文學的寶塔上,詩是占據最高層的。時下這個時期詩沒有多少人讀,這可以不管。
他們總是提到《古船》
他們總是提到《古船》,那是27歲開始寫的,出版的時候是30歲。那個時候寫了近百個中短篇,技藝上有些準備了,隻苦於沒有一個更合適的形式去表達。所以把中短篇、詩、散文這麼多的力量合成了一起,就有了《古船》。
其實在這之前,雖然還在寫中短篇,卻有一大部分力量早已經投放在了《古船》中,隻是默默準備,重心轉移了。這就像《你在高原》出版之前一樣。讀者看到的是最後的勞動結果。
不敢說先於時代多少,《古船》一書優劣並存,但直到現在,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作者自己也很難超過《古船》,因為它有一種說不清的內在的力量,這不是專業經驗和技法能夠取代的。文學屬於工藝層麵的比較少,繪畫的工藝層麵占得比重就大一些,工藝技能好,筆墨出去就成了八九分,當然它也講究內在的精神氣質,最懂繪畫的人並不單單專注於工藝性。但是繪畫的工藝性占的比重確是大於文學。與後來比,《古船》的工藝性比《刺蝟歌》差多了,但不能就說《刺蝟歌》一定超過《古船》。
有人當年對《古船》有過強烈意見,具體是哪些意見,作者與讀者卻並不知道。它自內部傳出來以後,在特定的環境下,造成的影響竟然很大。這樣直到時過很久了,有人讓省裏領導轉給一封信,說自己當年根據“耳食之言”加以“臧否”是不對的,表達了歉意。
當年的批評造成的影響有很長的時間,而不是幾年,一直都有影響,前不久還聽到一個根本不知文學為何物的人說:《古船》是有爭議的。一部作品沒有爭議不就完了?文學含量、思想含量、精神含量,隻要這三者是具備的,就一定會有爭議。《古船》並非有多高,但凡是好作品就必有爭議,當一片人齊聲說某部作品好,那麼這部作品往往就有了三分平庸。
又說到了《外省書》
圍繞這個話題(《九月寓言》)交流的不是特別多。有的作家是特別有才能的人,而且特別勤奮,總是鼓勵別人。當然它也是個人重視的一部作品。
《外省書》是另一種品格,更為凝練,點到為止。它的路數離《九月寓言》沒有十萬八千裏也有八千裏,所以不能用同一標準來衡量。要換一個眼光看。如果用《九月寓言》和《古船》的標準相互衡量,二者都不行了。相差八千裏,“八千裏路雲和月”嘛。
《外省書》裏麵有一個人在北京工作,因為他小時候在膠東半島生活,北京人的卷舌音很多,喏喏喏,他總是學不會,於是融入不了京城生活,很有自卑感。他看到很多人能夠把舌頭卷得像風輪一樣在口腔裏轉,很是羨慕。後來,終於能夠喏喏喏那樣了,又退休了,回到了當地。他發現怎麼模仿當地人說話也不行了,有點像在北京的時候,當地人對他有了一種距離感。他這一生就是這麼尷尬。
從《柏慧》寫到今天的長卷
實際上對作品評價如何,也關係到對當時的精神狀態和社會狀態有沒有穿透力,跟不跟得上去。今天回頭看就很清楚了,《柏慧》不是當年說的“寫過頭了”,那種激烈,那種抨擊還是遠遠不夠,就是說作者也沒有真正“跟上去”,沒有最強有力地穿透和看透,但總還算摸到了邊緣—批評者離應該達到的意識差了一百步,作者差了五十步,如果笑別人,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當時沒有對社會的精神層麵看得更透徹,顯得還遠遠不夠,那會兒應該更有力更決絕地表達,那種從語言到思想到各個層麵,力度都不夠。
《你在高原》開始有點火候了。發時發現要完成《柏慧》所麵臨的那些問題,不是一部兩部長篇所能做成的。
因為要在二十多年裏勞作不息,這裏麵難免有一些獨立的浪花翻起來,有遏製不住的藝術衝動、思想衝動,這就需要集中精力寫出來。它們和《你在高原》差異太大,故事及品質也不同,歸不到一塊兒。《你在高原》空間感拉得很開,有時候很粗糲;但是那些獨立的作品,它們的局部雕刻性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