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夫不為的形式主義
近年西方文學中有一些暴力、性、欲望層麵很張揚的東西。好的不用說了,壞的是來自一個長期的商業社會、欲望社會,他們早就放得很開。從社會治理上看,那裏的生活相對平靜,缺少今天我們這兒激烈的社會內容,自然環境也非常好,不認識的人見麵點頭致意,不光跟人打招呼,跟狗也要打招呼。生活在那種環境裏,不平和哀怨、劇烈衝突,都會少一些—這導致了它的文學無內容。
即便是有些得獎的西方作品,讀起來也像白開水一樣,沒有辦法,隻好寫一些性想象、異化,或者形式上的怪異,靠一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壯夫不為的形式主義來支撐。這些東西在西方的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裏頻頻出現。有一些“形式主義”,膠東人講,是“好漢子不願幹,賴漢子又幹不了”,也就是壯夫不為的意思。
因為看的是翻譯作品,發言權不大。從80年代到現在,給人最深刻印象的是馬爾克斯和索爾·貝婁,讀過的當代外國文學中沒有超過他們的;再一個給人深刻印象的是墨西哥的帕斯。如果矬子裏麵拔將軍,奈保爾、帕慕克、庫切、略薩,這四個也好,但不能跟那兩三個比。
索爾·貝婁和馬爾克斯很難說誰高誰低,是向度不同,這兩個不是凡人。
依舊是“異邦驚詫論”
現在,外國人一說好和不好,我們國內就立刻豎起了耳朵。依舊是“異邦驚詫論”。其實隻可姑且聽之,權作參考。就翻譯作品而言,比較明顯,國外得大獎的尚且平淡,其他文學寫作可想而知。得獎作品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可以當一個標本來看,因為不是一個獎,是許多的獎。我們幾個出版社推出一排一排的,沒得獎的也翻譯了一些,比較起來並不高於中國當代文學—缺乏一種強烈的內容,以及精神方麵的強度和力度。
這個時期,國家各方麵的生活錯綜複雜,混亂、對抗、激烈、兩極分化、欲哭無聲或興高采烈等等,這一切合在一塊兒,激發了中國作家的寫作。中國作家即便作為一個簡單的記錄員,如果誠實,也會是了不起的。所以這仍然是一個有文學希望的時期。
他們寫得實在是好
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從個體講,或從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講,都是一樣:當達到了一定高度、深邃度的話,就具有相當的晦澀性了,這不是一時能夠理解的。外國人對十三億人口的國家的文學說話,就要謹慎了—讀了多少?山東的很多好作家他們連名字都不知道,像陳占敏李玉文,大概國內一部分讀者都沒聽說過,可是他們寫得實在是好。一個山東省有近億人口,那個龐大的作家隊伍就夠異邦人看一陣了,更不要說整個中國文學了。對文學,真的不要再鬧“異邦驚詫論”才好。
中國作家寫得很努力,也寫得很好。如果說差距,說離理想狀態還差很遠,這話是什麼時候都可以說的。不過還是認為,這是個有文學希望的時期。
當然這也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概括的。文學在各種環境裏都應該有強旺的生長。國外的當代文學,比時下中國文學內容更強烈的,也許並非比比皆是。這樣說當屬實事求是。我們可以放平了心,比較了再說。
裏麵透露的蒼涼感
一再談村上春樹,就更沒有發言權了,他是創作這麼豐富又這麼風行的一個作家。有一年到日本一橋大學去演講,他們給了一個題目,要跟研究村上春樹的專家對話,這樣就要做功課了,走之前把他在中國出版的所有書找來讀。大家都在讀的,有人就不急著讀。憑經驗那樣的書好的可能性連百分之一都沒有,因為那麼迅速就跟大眾達成了妥協,個人性肯定很差;而個人性強了,才會是有深邃度的作品。
翻譯沒說的,一個非常卓越的翻譯家,語言考究,翻譯得特別好。前麵讀得細,後來讀得粗,基本上全都讀了。說實話,這種寫作並沒有很高的難度。但裏麵透露的蒼涼感,卻是雅文學才能出來的意味。
他的新作也翻了。總體都差不多。不能根據輿論去看書,要換成自己的眼光和心情去看……
對社會問題的判斷來自生活經驗
情感重點和生活重心是城鄉交界處,或者是城鄉交錯的地帶。實際上,寫知識分子比較多,再者,思維很難定位於農村或城市,必須讓作品中的人物遊走穿行於不同的場所,包括我們的城市。這裏強調“我們的”,是因為有人把中國的城市寫得像老牌發達國家的城市,這是瞎學。
文學作品很難理論地推導和分析、不能邏輯地說出。這要借助於感性的表達,不能是直接地推論。
看網和電視很少,定時收看一點國際新聞。上網隻發發郵件,再就是偶爾集中看看重要的新聞專題。對社會問題的判斷,大多來自自身的生活經驗。
作品綜合的結果是要向善
寫過一篇文章叫《中年的閱讀》,說中年以後就看兩種書:“要麼是真實的記錄,要麼是傑出的虛構。”比如說看馬爾克斯的《異鄉客》,短篇集,根本停不下,讀了之後會覺得太薄了,那簡直是像過節一樣。這種水準的虛構作品應該讀,如果連這種書都不願意讀,肯定是有了問題。總而言之,傑出的虛構比一般的真實記錄還是要有魅力得多。
向善不是指用作品去簡單化地說教,是說它的綜合結果應該是向善的。如果把它簡單化了,概念化了,就歪曲了原來的意思。作家的全部作品,包括言論,最後綜合的結果是要向善的。文學可以用反藝術、反道德的方式來介入和表達,但綜合的效果還是應該達到向善。這個“向善”不是讓一個作家去說教,去簡單化標語口號式,或者說直通通地推銷自己的道德觀,一個有曆練有經驗的作家是不會那樣的。文學問題向來非常複雜,而不會是黑白分明。
人需要不需要承諾和踐諾
關於人文精神討論,本來就不是什麼學術問題,而是說人的日常生活態度,是關於做人的底線的,沒有多少可討論的。人需要不需要承諾?需要不需要踐諾?僅此而已。
《精神的背景》中寫的情形,今天看就清楚了。過了這麼幾年,事實可以證明,當時不但沒有危言聳聽,還寫得遠遠不夠呢。這就和《柏慧》出現時的不同聲音一樣—停幾年以後再看,一切就清楚了,就沒有什麼爭論了。
文學寫作必須是一個人的獨創
年輕作家的作品,鄰居的一個孩子,他爸給送來一摞。這孩子寫得很棒。要看大量年輕人寄來的作品,有時發表的東西就來不及看了。
還有個非常可愛的年輕作家,他的作品讓人喜歡。他在海外生活了一段時間,視野就更開闊了。他的經曆有助於以後的更大開拓,事實上他的格局現在就很好。
作品80年代被改編過一部影視作品,演員還得過獎。不過沒看過。影視與文學原作基本上是沒有很大關係的,影視是普及化,是一個班子在集體工作,運用藝術手段製作出的藝術產品。而文學寫作必須是一個人的藝術獨創。
(2011年4月-5月,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遊走年代:書裏書外
我這人好奇心重,總也閑不住,每到一個地方就想做點什麼,一度喜好“實業”,可又做不好。因為總是急著走開,在一個地方呆不久,所以幹什麼就沒有常性。有人說,如果生在舊社會,我在農村會是一個不善經營的莊園主,在城市則是一個失敗的資本家—一旦接近那些戴眼鏡的學者多了,還會嚐試著做起半生不熟的學問—也許最後由於有了這些曲折複雜的經曆,就會感慨萬端,並且從頭細細地記下來,於是又成了一個有爭議的作家。這些大概都是很自然的事。
屋子大了不忍拆
有一年我正在半島西部的一個林場住著—我太喜歡這裏的大林子了。突然就來了通知,讓我回城去,原來要開我們幾個作家的歡送會,一塊兒下基層掛職鍛煉。不想去,後來知道要去的地方正好是半島地區,也就高興了。那是我的出生地,這些年我先是在一個機關裏工作,後來又幹別的,已經越來越少回去了。
去的是海邊一個縣市,剛開始還分管一點工作,後來做的就不多了。我在許多年裏,更多的是以那個地方為中心,繼續我少年時期就開始的四處遊走。那裏等於是一個遊走的基地,把行走的路線輻射出去。往南到蘇北連雲港,往西到徐州、過黃河,走累了就回到這個大本營。這個時期除了琢磨寫《你在高原》之類,還想著怎樣為大本營做點實在的事情。當時我精力旺盛,閑不住。當地領導就說:“你最熟悉文體工作,幹吧。”可是我想幹點“實業”,不願總是紙上談兵。在紙上虛構什麼,這種事我已經做得太多了。
說到“文體”,我發現這裏的“體”缺少一座體育館;“文”缺少一座更好的影劇院。於是我就和有關單位商量怎樣建它們。這可不算小事,因為要找錢找人。我領上幾個人忙活起來,大家都興衝衝的。周邊的幾個縣市有的有體育館,但我看不上眼:它們大都修得像少數民族的碉樓,是圓的,連馬賽克牆皮都沒有。我想建一座六棱形的,像省城的體育館縮小一點的,看上去光滑發亮的。奔跑了多半年才開工,什麼圖紙選址資金樣樣講起來都不容易。大框架總算起來了,遠遠一看是個多麼大的屋子啊,黑黑乎乎的。因為要修建內部的看台,還要添其他設備,搞外牆裝飾的錢就花光了。
接著又建影劇院,整個過程也差不多。它費盡周折建起來,一位領導背著手視察一番,說:“該叫‘俱樂部’。”在很長時間裏,這個俱樂部裏都是鑼鼓喧天的,裏麵常常有各種演出,是當地最熱鬧的一個去處。我在這裏麵看過市劇團演出的呂劇《紅色娘子軍》的片斷,還看過一些電影、外地來演出的現代京劇。最重要的是,我參與編劇的一個歌劇還在這裏上演過,當時我就坐在前幾排,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演出結束時,有人登台獻上花籃,還把我拉到台上去照相。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城市化發展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我掛職的那座城市高樓林立,我奔走建起的那兩個“大建築”,如今早就被淹沒在樓的海洋中了。原以為它們已經自然地拆除了,也不曾在意。可是有一次我出差,無意中卻得知它們至今全都完好,並且還在發揮自己的功用。我找時間去看了一下,發現果然如此。不過今天看它們的模樣實在是太老舊了,真是灰頭土臉。經營它們的人揮著大手,對我說:“不能拆,這麼大的屋子誰好意思拆?”
造了兩台機器
我十幾歲的時候遊走到南部山區,因為背囊裏有幾本書、還有幾篇草成的“作品”,也就以文會友,有緣結識了一位愛文學的當地領導。他無微不至地愛護我,讓我住在一座好房子裏。他下鄉也帶上我。有一次我跟他下鄉到一個小山村裏去,他忽發奇想對我說:“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就不能幫村裏人搞個工業?”現在聽了像個笑話,可在當年一點都不是。當時他是病急亂投醫,我也十分莊嚴地接受下來。我那時一直覺得他是我的知己。
搞什麼工業?我心裏也癢,因為我真的愛做實業。後來我自然想起了有關“工業”的經曆:初中畢業沒能上高中,就在校辦小型橡膠廠裏做過一年。我對領導和那個小村的人提出了這個建議,他們一拍腿說:“那怎麼不行?”我們說幹就幹。可是一起手才發現問題多得不得了,既沒有啟動資金也沒有廠房,更沒有機器。我們最後在村外河邊上找了塊地,規劃一下建廠房了。這事簡單,山裏人開一堆石頭砍一些樹,房子也就蓋成了。
難的是機器,它叫“硫化機”。這問題把我擋住了。我那時想它不是人造的嗎?能不能想法慢慢造出一台機器呢?我想到這裏,就急急地翻越大山,返回了一次平原上的那個校辦工廠,仔仔細細把屋裏的機器觀察度量了一番。出了廠門我還請教當年去工廠拉機器的人,因為他能夠憑記憶說出一些正在製造中的機器模樣。那幾台硫化機能生產一些小型橡膠製品。
可是當我去城裏的工廠聯係造機器時,他們馬上問:“有圖紙嗎?”我垂頭喪氣走開了,半路又折回,到書店買來了一本機械製圖。這期間我又跑了東部一座大城市,看了好幾家大大小小的橡膠廠。我發現即便是像樣的廠子也少不了使用手動的機器,那時還不全是電動液壓的。我在短時間內搞通一點繪圖,並畫出了一本子圖紙,可是送到城裏加工機器時他們全都拒絕了。沒有辦法,最後隻好找離山村不遠的鄉辦農機廠,這些粗漢拿過圖看了看說:“沒什麼,機槍咱都敢造。你在邊上蹲著,咱不明白的就問你。”
一個星期後機器真的造好了。因為要試壓力,他們不舍得那麼多瓶氧氣,我就和趕車的人把機器拉到了大沙河套子裏,先將氣包灌了水,再墊上石頭用柴火燒了半晌。直燒到二十多個大氣壓,氣包還沒有爆裂,這就說明合格了。這在今天看起來是多麼冒險的行為,想一想都後怕。可是當年一點都沒有猶豫就那樣幹了,可見年輕人顧慮少,思想負擔也就少。所以社會上有許多事情總是需要年輕人衝上去幹,這可能也就是主要的原因了。
工廠開起來了。上班三八製。竟然在兩年時間裏紅紅火火賺了不少錢。當年造機器和出差的錢,都是小村人一元一角湊出來的。兩年後開始高考,我就上學離開了,工廠的情況就不太清楚了。有一次在學校閑聊文科與理工科的事,我隨口說了“造過兩台機器”,一位同學就嗤笑說:“大概是木頭紮的吧。”我強調是鐵的,“還有兩個儀表”。同學再也不笑了。
更有趣的是我掛職到海邊小城後,有一天聽說某個村子的工業搞得不錯,就去參觀。我看到了一個小型橡膠廠,精神馬上集中起來。幾個女工分別在一台四輪和兩輪手動硫化機前忙著,我再也挪不動腿了。隨行的問我:“你愛好這個?”我沒答,隻問負責人這兩台機器的來路。對方答:“從南山買來的。那裏的廠子不幹了,兩台機器扔在牲口棚裏,我們隻以廢鐵價就把它買了來,修巴修巴還不照樣用?”
徐巿(福)東渡考
《史記》記載,齊國方士徐福為秦始皇采長生不老藥,攜帶三千童男童女和五穀百工出海,再也沒有回來。這是正史上記載的千古疑案,更多的細節我們不得而知。在徐福東渡之前,鹹陽已經發生了焚書坑儒事件,所以徐福很可能是夥同一幫人借機出逃。這是一個標誌性的曆史大事。秦始皇晚年迷於長生術,三次到東部巡行,落腳點都在半島,遺跡多得不得了。徐福的傳說很多,他出海煉丹的遺址也有許多。近些年來為了爭奪徐福這個曆史人物,不少地方下了很大功夫。有的爭他的出生地,有的爭他的出航港,還有的全部都爭。國內海外,東南亞地區國家,都有不少徐福研究機構。
我一直在搜集有關徐福的資料,在東部行走期間記錄了幾大本徐福傳說之類。國內重要的民間徐福研究機構“中國國際徐福文化交流協會”邀我做了副會長。這就使我有機會與一些秦漢史專家、古航海專家等接觸,學到了知識並興趣大增。我在與徐福研究有關的地方跑了很久,兩去日本韓國,從佐賀熊野再到濟州,實勘了幾十處傳說地和遺址。
因為浸染日久的緣故,也是因為自小的愛好與好奇,我像當年的方士徐福們一樣,嚐試著做了些丹丸。這些丹丸雖然沒有長生不老的功效,但健身的效果也許會有的。我身邊的朋友不止一位在那個階段吃過它們,除了偶爾有點不適之外,大致上還是很受用的。這其中有一位朋友直到現在還常常讓我為其配一些藥,他已經深深得益。我曾經為我喜歡的一位作家朋友主動配過藥,他婉言謝絕了。另一位朋友吃了我的丹丸,一夜之間左腮腫得像皮球。這都是體性和藥性不能匹配、因人而異的緣故,並不能說就一定是丹丸的過錯。
我認識的生活中有一些老年人,我是指東部半島的人,他們如果是資曆較深文化較高的,就特別熱衷於一些長生的丹丸。這些方劑有的出自民間傳統,有的是根據新進科學研製而成的。《你在高原》中的霍聞海先生有一段時間幾乎一日不曾離開丹丸,並且給戰友和愛人也吃,都是實有根據的。
我自80年代末開始纂寫和編輯《徐福文化集成》,曆時多年出版了七卷,至今仍為徐福研究領域最大最全的一套書籍。我的這個經曆對《你在高原》的創作十分重要,不意間成為寫作的一門功課。
“集成”發行到東南亞地區,並在後來催生出一部歌劇《徐福》。我參與這部歌劇的過程真是高興,因為那時得以接觸許多音樂家和歌唱家、導演等。我第一次就近聽一位男高音歌唱家聲震廣廈的嗓音,一時驚訝得不知所措。這部歌劇後來獲得了文化部的文華獎。
除了這些,我還著手準備更難也是更有意義的一個工作,就是綜合幾十年來海內外徐福研究的成果,編一本百科全書式的辭書:《徐福詞典》。我和朋友一起,已經為這個工作忙了多年,目前已大抵接近完成。這不是一件易事,要排除多少學術及非學術的幹擾。《你在高原》第三部《海客談瀛洲》的一大部分就寫了編纂這部詞典的過程,展示了其中的一些鬧劇。好在實際生活當中的那個主編就是我,不然就會發生影射他人的麻煩。盡管我並沒有像書中那個叫王如一的人物那麼可笑,動不動就“得一詞條”,寫出一些荒誕不經的詞條來,但我們在實際工作中也的確找到了某些奇奇怪怪的詞條,讓我既生氣又忍俊不禁。主要的是,通過搜集這種種詞條,我們就不得不做大量的工作,看的資料成山成嶺,去考察的地方多而又多。有許多時間裏我們是和徐福老先生生活在一起的,甚至自以為對他熟悉得不得了,對他與之周旋的那個千古一帝秦始皇也熟悉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