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二)(2 / 3)

我想當有一天,燙金閃亮的一部大辭典擺到麵前時,我和朋友們該多麼高興。我們會回想這幾十年來徐福研究的全部辛苦,當然也有無數歡樂。

創立萬鬆浦書院

我在大學裏演講時,不止一次有學生問我類似的問題,說你當年有沒有這種痛苦?我最好的一段青春年華,就這樣被浪費掉了,每天上課下課,聽的都是我不需要的,有的甚至是我十分厭惡的……可是我又不能退學,我好不容易才考上了。

不僅是老師,就連教授們也時有這樣的痛苦。這是真的。大學教育,批量生產,加上擴招,麻煩大了。比如我親眼聽到一位中文係大本學生固執地認為愛爾蘭詩人葉芝是女的,法國的羅曼·羅蘭也是女的。他的老師還為之辯護,說:“這事怨我,我沒有講他們是男的。”幾位大學裏的好朋友在一起聊,有複旦和上海大學的,有山大的,都在聊類似的問題。大家說起了中國古代的書院,比如四大書院,都無比神往。如果今天創辦一座現代書院呢?這筆了不起的文化遺產需要繼承,需要延續和發展。個性教育、深入切實的人的教育能否實現?討論中設想了許多,有人建議我去試一下,因為我在半島地區多年來到處走個不停,也許會有這樣的機會吧。

我在旅途上,一度想起“書院”兩個字心裏就發熱。我後來到不少有意思的地方看過,總想從荒林野地間看出一座書院的雛形。半島地區的日照市近海有一片可愛的鬆林,原想在這裏建座書院多好,後來又發現地勢太低,海水倒灌。去三山島、泰山一側廢棄不用的尼山書院、曲阜……有一次在龍口與一些朋友談起事情的始末,他們就把這個事況報告了當地。這裏十分關心發展文化事業,強調書院不要建到別處,這裏才是最好的。他們領我看了海邊的兩萬六千多畝林地,那真是壯觀極了。

我回頭與大學的朋友談了,他們都很讚同。就這樣我與大學的朋友一起奔走起來,幾次來到龍口的鬆林裏。這片鬆林東部有一條河,古代曾經波瀾壯闊。河邊入海口處林木稀疏,正好可以不傷林子建設書院。由於河的入海口為“浦”,又在萬畝鬆林之側,於是就商量為之取名“萬鬆浦書院”。大學裏的朋友都連連說好,有的還說:“浦”字很好,帶“浦”字的都是成功的。

創辦書院的過程十分艱難。這不是幾句話就可以說得完的。她在開始的幾年裏費盡了我的心血,一度讓我後悔不及,因為實在耽誤了《你在高原》的寫作。但是心裏的諸多矛盾,還有因此而引發的思索、經曆的事情,也會成為想象的源頭。今天做文化事業既不是茶餘飯後穿上長衫的那種雅興,也不必滿臉悲壯,而隻需從頭做起,一步一個腳印做就是了。八年過去了,萬鬆浦書院舉辦了幾十場國際和國內學術會議,接待了幾百位遊學者,編輯了幾十種書籍,與大學合作進行了若幹教學項目;作為一所現代書院,她還擁有自己的網站,一份書院簡報,一份定期電子文化刊物《背景》……書院裏隻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可是每個人身兼數職,既是接待員網管員又是園林工人、菜農和書籍編輯。

現在,書院創辦已經八年了,經曆了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的過程,經曆了風風雨雨,但總算向上成長的。現在她已經成為海內外知名的學術基地,並且是當地重要的文化部門,還設立了書院工委進行日常管理。

我現在隻算她的名譽“院長”,可我仍然經常參加她的學術活動、為學生講課。我願意她健康地存在下去,並願百年之後還能聽到她的聲音。

奔走詩歌博物館

有一年我與詩人朋友到歐洲的蘇格蘭,去參加詩歌節的下半時段—這個活動的上半時段就在半島上的萬鬆浦書院舉行,大獲成功。我最早發表的作品是詩,那時我才十幾歲,這顆種子一旦植在心裏就頂得我難受。在蘇格蘭,中外詩人通過萬鬆浦網站與中國廣大詩友進行了越洋對話。那天的對話一直從北京時間的晚八點到淩晨兩點,氣氛熱烈無比,盛況空前。本來對話時間約定午夜十二時結束,可是眾多參與的網友難以停止。午夜兩點了,不得不結束了,屏幕上終於出現了一溜文字:“難忘今宵……”

我們在愛丁堡參觀一處詩歌博物館時,幾位朋友一聲聲感歎:我們是一個詩書之國啊,卻至今沒有一處詩歌博物館。他們不約而同地提議在書院裏籌建這樣的一座館所。我當時聽了就明白,這將是一件格外美好而又格外困難的事情。最後我們約定:大家既然決定了,那就不遺餘力地為實現這個目標去努力吧。我們在愛丁堡這座有名風城裏走著,心裏都熱乎乎的。我們的頭發給強勁的蘇格蘭大風吹得貼緊頭皮,就像留了統一的背頭發型似的。我迎著大風往前踉踉蹌蹌走著,記住了心裏的一諾。

可是世上凡事就是這樣:承諾不難,要踐諾就難了。我回到半島上,在夜以繼日地書寫《你在高原》的同時,也加緊了為詩歌博物館的奔波。我與當地許多朋友談了這件事,他們都說:“有意義,真有意義!”是的,詩歌是當今最沒有功利性的、最純粹的文學寫作了,這在一個重商主義的物質時代,該有多麼大的功績。不過,要建這樣的一座博物館,拿出相應的建築物是一回事,搜集大量的詩人原作原件物品又是一回事。一些朋友的熱情持久,另一些則不會那麼持久。但是這樣的事情就像書院的開始一模一樣:一旦起步了又怎麼放棄?輕言放棄可以,不過那輕輕的、又是沉沉的一諾怎麼辦?

我一直在為這個博物館忙著。她已經完成了一大半,也許就快有眉目了。我們原定2007年開館,並且約定要搞一個小小的莊重的儀式。可是四年過去了,一切還在準備。我用一句話安慰自己,這句話是有用的:做事情隻要方向對,就不怕慢。想想世上的事情,有許多就是因為太快了才做壞的。

更主要的是,我雖然還有不少激情,可是像一匹老馬一樣,總想跑快也很難了。有一天我照鏡子,一轉頭突然發現有了那麼多白發。我想為自己的白發寫一首詩,隻是無法開頭。我知道自己的詩寫得很糟糕,不過心裏真的有它,這事不瞞你說。

2011年4月

二十年的行走見聞

山地和平原:人與事

《你在高原》中的主人公叫寧伽,他無聊時喜歡讓街頭的人算命,有一次被人用“揣骨法”算過:摸按頭部和其他部位,以判斷命運。當算命先生按過他的腳時,馬上歎息一聲:“你長了雙流離失所的腳啊!”其實這樣的經曆我也有過,當時聽了那聲長歎真是害怕,看看四周圍觀的人,趕緊走開了。

我後來故意不出遠門,以便躲開那句危險的預言。可是我這人從小走慣了,真的閑不住。回想這幾十年來,小時候生在海邊林子裏,大多數時間在荒野林中奔跑;十幾歲時又離家去了南部山區,從那時起就常常是一個人了,許多時間都是奔走在旅途上的。特別是我近二十多年在東部半島上來複行走,一方麵是為《你在高原》做些實勘工作,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停不下來。

這些年來我遇到多少有意思的、難忘的人與事,它們都算我一路的酬勞。

老李花魚兒

這是他的真名,因為我從來沒有聽到他還有過第二個名字,四周的村裏人都用這五個字稱呼他:“老李花魚兒。”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一位老太太呢,後來才知道是一位老漢,早就不在人間了。這個人的知名度很高,在一個較大的範圍內大人小孩都知道他,並且都以他為榮。這個人的情形多少有點像新疆一帶的阿凡提,到處都是關於他的趣事。

聽著山裏人時常以親切的口吻說起他,有時會疑惑此人仍然還活在某個村裏、活在人們身邊。他們口中的這位老人足智多謀,為人正直,卻又幽默無比,舉手投足都是樂子,常有一些超乎常人的舉止。

比如說有一年老人突然不想在村裏住了,就想到深山裏去過自己的日子。當時他已經有了妻子兒女,家裏人哭著勸他都沒有用,他最後還是走了。走時兩手空空,幾年後人們看見他時,卻發現他過得很好,什麼都不缺。那就是他離家的開始,也從此變得神奇起來。他自己在山上開了一個小石頭房子,是用鑿子錘子挖成的,窗欞、睡炕,還有盛東西的器具,無一不是石頭鑿成的。村裏人看了覺得很怪,說這是多麼大的一個工程啊。他說你們不懂,大山從外麵看是硬的,鑿到裏麵就像豆腐一樣,想怎麼挖就怎麼挖。從山裏人的描敘中,我眼裏的大山一時變成了法式硬麵包:外殼硬硬的,瓤兒軟軟的。

老人在山上獨居,過年都不下山。山上有開墾的土地,收獲不錯,還有自己釀造的酒,養肥的各種野物。開始幾年老伴心存幻想,以為他過上幾年新鮮日子也就會回家來的。誰知一年年下去,他一直住在山上。老伴開頭幾年讓孩子往山上送一點麵粉,過節時還送去點心水餃,最後卻找不到他了。原來老人遇到了一件傷心事,這事深深地刺激了他,就搬到更深的山裏絕跡而居了。

人們講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年春節下大雪,臘月三十日傍晚,老人正在石屋裏包水餃,突然聽到茫茫雪地裏有一個姑娘在哭。他放下手裏的活兒去尋,發現蒙雪的大石頭上坐了一個大姑娘,她紮了黑黝黝的大辮子,胖乎乎的,有二十來歲了。姑娘哭著說:父母打她,把她趕到山上來了。老人大怒,說大年三十怎麼能打孩子呢?走,跟我到家裏包水餃去。

老李花魚兒把她領回去,兩人一起包餃子了。包了一會兒,他突然聽見身邊咯吱咯吱響,斜眼一看心裏發毛:她正從餡子裏挑生肉吃。他暗想:這姑娘一準是狐狸閃化的,不然這麼高的山,又下大雪,她怎麼會跑到山頂上來?這一想身上一抖瑟,暗暗摸過了菜刀,在她不防備的時候一刀砍過去。一聲嚎叫,一道火線亮了一下,就竄得不見了人影。老人趁著天還沒黑透,沿著窗前滴下的一溜血跡往前走,直走了很遠,才在一塊石板下的草窩裏發現了一隻母狐:脖子上中了一刀,已經死在了那裏。

老李花魚兒跪下,心疼得哭了。他說當時我是慌了啊,隻想到妖怪來了,就一刀劈過去:“你也不會傷我不會咬我,你不過是大雪天裏餓壞了,想來討口吃的。你看我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我日後一準不得好死。”

就這樣,老李花魚兒沒法在他的石頭小屋裏住下去了,因為他一閉上眼,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會聽到一個姑娘在哭。

老李花魚兒離開了山上的老窩,沒了影兒。有的說他是到更深的大山裏邊了,有的說是下山贖罪去了—背著一個褡子串村走鄉行醫去了。他是方圓幾十裏的名醫,特別擅長針灸和為人做手術,是個外科專家。山裏有無數老李花魚兒行醫的故事,如什麼讓人起死回生、捉鬼拿妖之類。這一帶幾乎沒有人懷疑動物具有的超人本領,對狐狸和黃鼬的特異功力信以為真。我在《你在高原》中寫的三先生,就是以老李花魚兒的傳說為依據的。人們說他平時坐在大街上喝茶,街上行人走過來,他一眼就能看出誰有病,那時會一個箭步衝上去,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挨了一針,隻一針就手到病除。這當然有些誇張,因為我們知道針灸時需要針在病人身上停留一會兒,再說還有個消毒的問題。

當地人議論這些年狐狸精消失的原因,在我們聽來近乎情理。他們說:為什麼它們不見了?這是因為現在的自然環境改變了,沒有大片的林子了,也就沒有那麼多的狐狸了。你想想看,群眾裏麵才有真正的英雄,沒有群眾哪有英雄啊!比如說過去整個海灘平原,一萬隻狐狸中才能產生一個精靈的話,那麼而今隻有二十隻了,哪年哪月才能出一個?再說如今有不少狐狸還是養殖的,它們用來做皮袍還可以,成精可就難了。看見很多鐵籠子裏關的狐狸了吧?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多可憐,連自保都難,怎麼還會變出個人形兒逗你玩?

傳說老李花魚兒的餘生除了為人治病,更主要的工作就是為各種野物治病。他為狐狸和狼、黃鼬解除病痛,還為一些妖怪和鬼魂治病。原來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有難言之隱,隻不過是各種生命語言不通,大家相互不能知道各自的心事罷了。

找腿的女人

有一些住在海邊上看漁鋪的老人,當地人叫他們“鋪佬”。這些人離開了自己的家小,或者是沒有家小的獨居者,已經在漁鋪裏住了幾十年。我跟這撥人熟悉,愛聽他們講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多與海灘精靈或海裏水怪有關,你聽了會覺得這裏麵半是杜撰,半是他們真實的經曆,讓人無法窺測和探知端底。一旦他們喝了大量的酒之後,在那種半睡的狀態下,講起來就更加生動。

有一次我和一位這樣的鋪佬呆了半夜,我們倆都喝了不少酒。一會兒起了風,外麵傳來“吱喲喲啊,吱喲喲啊”的聲音—老人聽了一會兒,突然一下爬起來說:“聽到了吧?她又在喊了:‘我的腿啊,我的腿啊!’”老人這樣一說,我再聽,真的像是一個女人尖尖的叫聲,真的是那樣的一些話。我覺得頭發一豎一豎的,問他怎麼回事?老人又聽了一會兒,歎一聲說:“在這一帶住久了的誰不知道?這是一個女人,有一回船遇上了大風,翻在海裏,這女人死了—可惜大浪把她打上岸來的時候,一條腿沒了。那不知是鯊魚咬的還是怎麼,反正沒了。你想想,她在陰間也惦記自己的腿啊,那是好生生的一條腿嘛。”我說:“反正人都死了,還在乎這條腿?”老人有些生氣地看著我,半晌才說:“這是什麼話。自己的腿嘛,哪有不找的。”

我們說這話的日子沒過多久,我又一次從大山裏歸來,再次住在了他的鋪子裏。這一回我給老人帶來了一些山裏人自釀的瓜幹酒,這使他十分高興,不住聲地誇我“真是一個有出息的人”,並且把我和一個打魚朋友的兒子作了對比,那人是當地的一個官員:“那家夥比起你來,連個豬蛋也不如。”我聽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標準,但知道他是真心誇我。還是因為喝了酒,老人這一夜又講起了故事,這回是關於海裏精靈後半夜爬上岸找他討酒喝的事兒。我問:“它們海裏的動物也喝酒嗎?”老人點頭:“當然,不過酒量比咱們人要大得多。”我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他又說:“其實這理你自己也能琢磨出來,你想想,它們一天到晚趴在大海裏,那裏該有多大寒濕,要不喝酒怎麼能成?”

也就是這一夜,又到了半夜時分,外麵突然又起風了,再次傳來了吱喲吱喲的那種聲音。老人立刻警覺起來,坐了,十分不安地往門外瞟。我忍不住,就想悄悄掀開鋪門出去看看。誰知我剛剛起身,老人就把我按在了原地,小聲說:“你一個人不成。你等等。”說著從旁邊倚放的東西裏摸到了一把不大的漁叉,做個手勢,先是在鋪口弓著腰探頭望了望,然後回身拉了我一把。外麵是好大的月亮天,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海浪不高,海麵發出紫藍色,有磷光一樣的東西在水麵上跳動。我循著那吱喲聲往前走,一直走到了一條小船跟前—原來是一把櫓在風中摩擦著船幫,這就發出了那種尖尖的聲音。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老人站在我的身後,十分不快的樣子。我指指小船。老人氣憤地哼一聲:“這是她的詭計!她知道我們人人都會看穿,就閃化出這樣的事兒……”我問怎麼回事兒?他就貼近我的耳根說:“這哪裏是櫓在活動啊,這分明是她在暗中一下下推擁那隻櫓,好讓你相信是風吹的!”我笑了。老人更加生氣地吐了一口,轉身離開了。我一個人留在海邊有些害怕,也趕緊鑽回鋪子裏了。

這個鋪佬的年紀在七十左右,可他總是暗示自己已經一百二十歲還多一點。我當然不信。我問過其他的鋪佬,他們都說這壓根就是扯淡,這是不可能的。有一天當他再次吹噓自己的年齡時,我就直接表示了懷疑。他這回沒有發火,而是直接把我領到了鋪子外邊,往前一直走,直到了一個大沙堆跟前說:“看見了吧?就在這個地方,我掘出了一個東西。”“什麼東西?”老人回頭瞥瞥海浪說:“是這麼回事,我時不時聽見那女人半夜過來找她的腿,心裏煩呢,也怪可憐她,沒事了大白天就幫她找起來。她是鬼,白天不允許出來啊,可是夜裏她又不得眼。我琢磨這腿也許早就被海浪打上來了,埋在沙灘上,閑了就替她掘幾下。我掘了不少地方,有一天就在這裏掘出了一個胳膊粗的白白的東西,有幾尺長哩。我想這可不是她的腿。掰開一看流水呢,舔一下怪香甜。我就放進鍋裏煮了吃,還喝了不少酒。你知道那是什麼?是百年茯苓,人吃了長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