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久久地看著他,有些莫明的不安和自卑。
老酒肴
我在山裏聽到了一個叫“老酒肴”的怪人。這老人就是類似於我們在山裏遇到的一些獨居人一樣,名字早就傳在大山之外了。後來我在《你在高原》裏寫到了這個人,同名,有些事跡也差不多。他是一個擅長造酒的人,能造出各種古怪的酒,山村裏的人像對待神明一樣對待他。可是他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就走掉了—山裏的某些高人都往往是這樣,最後總要消失在大山深處。
關於他的古怪,許多人至今還能講出一大摞。他們說他從小就與常人不同,比如說夜間在沙河套子裏乘涼,大家都點上艾草來熏蚊子,因為河套的蚊子一團團像球一樣滾動,嗡嗡的,隻有這個老酒肴一個人躲開大夥,獨自躺在一邊,讓蚊蟲在他身上翻滾。他們喊他過來,他就咕噥一句:“有二兩血夠它們喝的”,一會兒就呼呼大睡了。他吃飯的時候,鹹菜和玉米餅要分開吃,吃完餅再吃一些鹹菜。有人問他怎麼這樣?他說:自己的活兒幹完了,剩下的事情該交給胃了。就是這樣的一個怪人。有一年他得了病,村裏來了一個大夫為他下銀針,結果一連紮了幾次針都折了。大夫極為驚訝,說這人的皮膚有點像牛皮,根本捅不進去。
“老酒肴”這個人非常善良,愛孤獨,少言語,隻琢磨怎麼造出好酒。在他這兒幾乎沒有不能用來造酒的東西,據說就連石頭也能。他能造各種各樣治病的毒酒,還能造芬芳撲鼻的美酒,誰都不知他用了什麼花瓣或者是蜥蜴、蜈蚣這些毒物。他家裏總是擺著各種不同的毒酒。他自己喝什麼樣的酒都沒事,別人喝錯了就會送命。他見了人之後隻一端量,就知道你該喝什麼酒。有一次某人貪酒,結果喝錯了,兩眼翻白,口吐白沫,隻差一點就死去。所以,他是一個靠各種酒活著的人。他離開自己的村子以後,大家都戀戀不舍這個人,再就是他把各種酒也帶走了。
傳說中這人合作化以後就不適宜在村子裏居住了,最後流離失所—也有的說他逃到外鄉做看山人去了。村裏的人不止一次去找過他,都不了了之。大家推算說:如果這個人還活著,那麼他至少也有九十來歲了吧。
他的故事裝在心裏,我在大山裏行走時就要注意那些獨居的看山人了。這些人在80年代也有不少,但他們因為太年輕了,缺少應有的神秘色彩,一個個還沒有我知道的山裏故事多,意思不大。有的看山人還作風不端,背了槍械,狐假虎威,對闖到山裏的外地人十分不友好,時而還以審問特務為名進行刁難,強行擄走行人的打火機和收音機之類。他們特別願找婦女的麻煩,見了進山挖藥砍柴的女人就要搜身,女人發出尖叫時他們就喝道:“看你個熊樣!毛病!”
我在這一帶山區轉地時間久了,終於見到了一個類似“老酒肴”的人。這人在兩縣邊界的大山裏做看山人,年紀看上去有七八十歲。其實現在早就不需要這個職業了,他不過是在山裏住慣了,又無兒無女,也就一個人過下來。一個黑乎乎的小屋子,裏麵像著過火一樣,到處是灰油,但是好在裏麵的東西都沒有燒壞:木梁上是黑灰,石板上也是黑灰。這裏的生活設備一應俱全,比如用樹條編的東西,石頭鑿的東西,還有比較講究的陶器瓷器。果然有那麼多酒!但是沒有那麼多的品種……我細細看過,大約有十來種,這也很可以了。其中一種酒裝在酒簍裏,是我在小說裏寫到的“大酒簍”:用一種紫穗槐或柳條編的一個扁形簍,像個大扁瓶一樣,大約能有半米多高吧,容量很大,裏麵用泥巴混合了豬血之類抹過,所以可用來盛液體。大酒簍是最重要的一種盛酒器具,我在小時候見過。小石屋外麵一個籠子裏裝了很多動物,顯然全是山裏捉的。老人很有趣,把山裏麵捉的這些動物弄得像家養的一樣,相互很熟,什麼刺蝟兔子,還有烏鴉等,都可以與之交流。比如說刺蝟這種東西,在我看來是最不通人性的一種動物,可是他擊兩下掌,它們就走近他,還發出像人一樣的咳嗽聲。他給它們一一取了名字,拿出一塊幹魚來,還有喝的東西,就放在手心裏,它們就伸出通紅的小舌頭在手上吃吃喝喝,特別享受。
我試著叫了一聲“老酒肴”,他毫無反應。
山裏麵的這種老人,整個就是一塊文學,我舍不得他,一再把他們的生活場景搬到了書裏。他們也是我遠行之路上的一種精神滋補,讓我不至於枯燥和厭煩。
河汊隱士
沿海的地形地貌很有趣,在近海的一些河汊子裏,有時會遇到一些形形色色的人。沼澤中大大小小的沙洲叫“沙堡島”,這裏的地形非常複雜。這一帶常有很特殊的民俗風情,有多趣的民間故事。有些人是從遠處遷來的,既不屬於當地村落也不屬於一般遊走的流浪漢。近年作文的人常常說到“民間”和“體製外”,我看這些人才屬於真正的民間和體製外。他們大約是這麼幾個原因形成的:一是逃避計劃生育,再就是身上有什麼案子;還有的是跟整個家族鬧糾紛,因為械鬥打散了才跑出來的……反正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與世隔絕了。這一類人多了,有時聚在一起就形成了特殊的部落,中間有一個男人或女人像酋長一樣管理大家的生活。
我曾經認識一個人,這個人離家幾十年,當年就因為一個政治事件跑掉的,一直跑到了深山老林裏。社會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當年的案件都不成立了,他卻一點都不知道。當他膽戰心驚摸回來,一看家裏人全都不在了,就跪在地上哭了。他在外麵的幾十年多不容易,簡直就像魯濱孫。
記得有一次走到一片河汊裏,天已經很晚了,看到前邊有點燈光,還以為是海邊看漁鋪的人,後來看清了又嚇我一跳。一個老男人,在這裏住了不知多久,無兒無女,口音怪異。由於深遠的不想明說的什麼原因,他見了生人後大多數時間默默的。這裏一切都是自理,自己種一個小菜園,自己澆灌,還采了許多草藥,什麼威靈仙徐長卿等,一束束拴在屋簷下。器皿大多是用泥巴做成的,裏麵盛了各種穀物等。可是我憑感覺,這個人不是一般的打工者和流浪漢,因為氣質不同—人身上隻有氣質是沒法掩蓋的。果然,當他出門提水時,我從炕下一個大洞裏發現了一大捆書報,裏麵竟然有一本斯賓諾莎的《倫理學》。
還有一次我在平原西部的一個地方遇到了一家四口,他們也住在河汊裏—因為這個地方早就被當地人遺棄了,所以方圓十幾裏基本上沒有什麼人跡。這情形就像西部的湖區一樣,那裏就散著各種各樣的外地人,這些人在地形複雜的區域繁衍了好幾代,都沒有什麼戶口。不同的是河汊裏的這一家孤零零的,沒有鄰居,自得其樂地過著日子。他們見了我略有不安,不願搭腔;兩個小孩子手指插在嘴裏,驚訝地看著我,曬得紅紅的臉龐好看極了,上麵是兩隻又大又黑的眼睛。他們的母親很快把他們攬到了一邊,兩個小家夥卻在不經意間說出了一句外語。這使我大為驚訝。可是隨著這一聲,母親卻趕緊把他們揪到了離我更遠的地方去了。這時候男人回來了,他挑著一個大網兜,裏麵是剛剛捕到的幾條大魚。我發現他也有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
那一天我想多留一會兒。這裏有一股強大的磁力吸住了我,使我不想離開。我說要喝一點水,並掏出了一包茶葉。男人禮貌然而並不熱情地點頭應付,一開口竟是一種古怪到極點的土語,但我覺得他說得並不自然。我的任何詢問他都不曾正麵回答。這樣呆了一會兒,喝了一點土腥味兒很重的水,我就走開了。
我覺得遇到了現代隱士,直到很長時間以後還是忘不掉他們。
大約是半年之後,當我再一次經過那個地方時,還特意去尋找那幢半截埋在河岸、半截露在外麵的棚屋。一切似乎照舊,可是走近一看,裏麵基本上沒有東西了。當然人也沒了。當我走得更近時,有一隻黑乎乎的什麼東西刷一下從裏麵竄出—它是這裏的新房客,一隻狗獾。
一些曆險和奇遇
旋轉的小船
那些日子多麼快活,可是一些危難往往是說來就來。這使我想到:可能一些生活中的不測就是這樣發生的吧?它們總是在人們最不經意的時刻裏突兀地出現。記得有一天我在一個海島上與一個初中時候的同學相遇,當時都非常高興。我本來要在這裏調查徐福東渡的一些行跡的,已經住了好幾天。他那天一時興起,說要帶我到一些沒有人煙的小島上去。我當然十分願意。當年徐福就在小島上尋找過他的人生靈感,以至於最後跑到更遙遠的大海深處,一去不歸了。
我們乘的那個舢板那麼小那麼窄,好在沒有風浪。他搖著櫓往前。後來我才發現,他不是經常出海的人,隻在島上做電影放映員,就是說他早就脫離了海上生涯。他可能小時候會駕船,所以並不畏懼進海這種事,忘記自己已經是個生手了。他是生手當做熟手用,結果到了一片海域之後,事情就變得沒法控製了。原來大海裏就像陸地上一樣,完全可以看它是一個平原,上麵有河流有淺灘—暗藏的海流就相當於我們地麵上的激流險灘,相當於一道大河。有時候從水麵上看不出什麼異樣,隻等舢板駛進海流的時候,就像被妖怪一把抓住了似的,小船被弄得不停地打轉。我們都嚇壞了。小船一次次碰到礁石上,我想這一下完了,大概得跟這個世界永別了。我們肯定堅持不了多久。
舢板向礁石箭一樣衝過去,我不敢看它。它再撞一次就要散架了,我們也就要彈到水裏,然後,一切完結。他也嚇得變色了,那支櫓老遠就伸出來—舢板撞上礁石前櫓先撞上去,然後才是舢板。巨大的震動中,我們兩手緊緊地抓住舢板,才沒有掉進海裏去……後來是一點一點想法挪騰出海流,但前進不得,隻能小心地後退。這是我記憶裏經過的一次危厄,過後許久那場驚險還曆曆在目。
還有一次是個冬天,天奇冷無比,渤海灣一連凍住了十裏之遠,一眼看上去全是冰原。幾天後風和日暖,冰原開始解凍了。我和一個朋友在大晴天裏去了海邊,一時高興就爬上了一個足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漂浮冰塊。冰塊在海上輕輕搖動,就像一隻小船一樣。我和朋友隻顧興衝衝地交談,絲毫也沒有注意立足的這隻冰筏正在一股水流的扯動下往海的深處緩緩移動。更要命的是,我們誰也沒有發現它正在變暖的水流裏斷裂—先是一小塊一小塊落到水裏,後來發出了嘭的一聲,才把我們震驚過來:這塊大大的冰筏一下斷為了兩截。我們同時也注意到它已經遠離了岸邊。兩個人一下都蒙了。
腳下的冰筏還在碎裂和變小,並且還在往深處移動。我頭腦裏一個念頭就是:完了,這回沒有辦法了。這樣慌亂了一會兒之後,我們兩個不知是誰想出了一個注意,就是伏身貼緊冰筏,以手做槳,一下下劃水。冰筏艱難而緩慢地往挽救生命的方向—岸上移動了,盡管極慢極慢。
就在馱載我們的冰筏破碎得隻剩下幾平方米的時候,我們終於到達了沙岸。當時可能都想哭出來,但彼此望了望,隻笑了笑,伸伸舌頭。
深淵
因為要趕在天亮前乘車去另一個縣市,我必須起早往鎮子上的車站奔。當時我住在海邊的一個小村裏,摸黑騎著一輛老式自行車往那兒急趕。我對這個地方很熟,知道前邊不遠就是那座大河橋,經過它就進入鎮子了。可是我不知道那個橋的橋墩正在施工,原地正挖開了一個幾丈深的敞向天空的大洞。它不知為什麼沒有掛那種攔繩和紅色警示燈。結果我騎地非常急,一溜下坡,一到了橋頭那兒就栽進去了。一瞬間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馬上想到下麵隻能是一處施工的深坑,裏麵有剛剛澆鑄了一半的橋墩,水泥樁上刺著一片尖利的鋼筋。我在黑影中往下跌落了幾十米,一直閉著眼睛。我感覺心髒部位在疼,或者是等待即將到來的巨疼。
我閉著眼跌落—突然一切都停止了,我好像落在了一片雲彩上。是的,身子底下軟綿綿的,伸手試了試,是沙子!原來非常巧,當我一路跌下去翻滾了幾次以後,被幹土層下麵溢出的一灘白沙擋住了,這片沙子大約有幾平方米,但是它足以讓我軟著陸,讓我停在致命的危險邊緣上—不然我隻有磕碰著、落向水泥澆鑄的地麵和刺向天空的鋼筋之上。
那一刻我肯定是麵無血色。就那樣,我完好無損地從深淵中爬上來。我心裏念叨:經過了這樣的深淵,就讓我一路平安吧,我實在受夠了。
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就在這次乘車去鄰縣的那片山區,入冬後又在當地海拔最高的一座山下跌傷了。那時我正在它下邊的一條冰河邊轉悠,尋找過河的地方。我被一層淺淺的積雪欺騙了,結果奮力一躍時左胯骨被狠狠地撞到了。整整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我無法爬起,無法移動……這後來給我留下了永久的傷痛。
可是比起幾個朋友,我似乎還算幸運的。有一次我們在淺淺的海邊拉圍網,本來是絕無危險的事情,其中的一位卻因為近岸突然出現了沙陷,竟然就在大家的驚呼聲中一點點沉了下去。幾個人眼睜睜看著他消失了,卻毫無辦法。還有一次幾個人在海裏遊泳,其中的一位哼了一聲就倒在了水裏。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到岸上,發現他的腳部有不大的一處蜇傷,傷口四周變成了紫色。沒人覺得這會有什麼嚴重,就攙著他回到了住處。可誰也想不到的是,隻幾天之後人就不行了,而且很快就被宣布不治。據說那是一種特別厲害的毒魚所為,被它蜇傷如不能及時治療,十有八九也就完了。
三天三夜
為了完成艱巨的寫作任務,朋友給我找了一個“三線”時期的房子。所謂“三線”就是在特殊年代裏為了備戰,築在大山深處的一些應急工程。如今太平了,它們也就大半作廢了。那都是一些很棒的建築,一般來說隱蔽、結實,並有各種配套設施。朋友為我找的這一處是廢棄不用的變電所管理房,它建在山嶺外的一小塊平坦地方,又沿山勢修成了一個大大的院落,裏麵有救火池,有幾棵巨樹。一溜寬敞的大房子都空了,裏麵有幾張陳舊的辦公桌,幾件破損的大皮沙發。
這裏安靜得就像另一個星球。無數的野物一天到晚光顧這個院子,竟然不怕突然住進來的這個客人。兔子和獾,一群群的喜鵲,有時會互不相擾地在我的窗外轉悠。一些鴿子飛到窗台上往裏看,想知道我的一些秘密。我隻有一些書、一疊紙和一支筆,它們歪著頭瞅來瞅去,一時不得要領。我向它們打著手勢,它們並不害怕。到了夜裏,這裏的天空清湛得沒法形容,星星又亮又大,仿佛從未有過地逼近了地麵。我心裏充滿了感激,不光是感激我的朋友,還有另一些說不出的東西—它們也許是遙遠的神靈之類,是無限遠處的什麼。我想,人在這樣的地方心情就不一樣,心靈也不一樣。我想了一些很透徹的事物,一些長時間想不明白的事情。我想說:我多年來被糾纏著的一些東西,這會兒都在心中化掉了。我可以安靜下來了。
就這樣,我一連多少天不會回城裏一次,盡管這裏隻是不太遠的郊外。我的朋友有時會來這裏,他們帶來一些吃的東西,並和我一起在院子裏墾出一塊荒地,種上了各種作物。家裏人除了搬來吃的東西,還要為我擔心,擔心這個荒郊野外會有什麼來傷害我。其實這裏比城內安全十倍,因為這裏是荒野。我從少年時期就形成的一個觀念是:林子或大山裏總要比人煙稠密的地方更安全更適意。朋友們在星期天帶來酒,於是就會有一場真正的歡宴。
就這樣,秋天過去冬天來了。這裏的冬天空氣更爽,大樹變得嚴肅無比。一些動物小心翼翼地來了又去,四蹄踏雪輕輕的,胡子蹭在結了霜的窗戶上。我注意到冬天的動物比春天和秋天時膽子要小得多,其中的原因不得而知。
接下去發生了一件壞事。這一天是冬至—我會一直記得這個節令。這一天家裏人正出遠差,並且下了一場連夜大雪。半夜,我突然覺得身上發冷,接著全身哆嗦起來,越哆嗦越厲害。我把所有的被子加上、棉衣都蒙在身上,還是無濟於事。我咬著牙關起來摸藥,吞下一些藥重新躺下,想不到不僅沒有好轉,反而覺得手心腳心都像有一束針紮過來,整個人幾乎一動也動不了。我知道這會是四十度左右的高燒,是以前不記得發生過的嚴重症候。這是我最難挨的一夜。
可是天亮後並沒有好轉多少。我不記得是怎麼堅持下去的。屋裏沒有電話,就是有,那一刻也抓不起話筒。當年天不怕地不怕,血氣方剛,可是就讓這個冬天好好教訓了我一次。我給凍在了山裏,一直燒了三天,整個人都蜷起來了。
我要好好感謝第四天。是一個畫家朋友想起了我,他正要到山裏找我。那天巧了,他說自己一高興就上山來了,踏著厚厚的雪往山上登,越冷越來勁兒,就一直登上來了。他打門,沒有聲音,於是慌得幹脆用一塊大石頭砸起來……我想下床去為他開門,可是剛一動就連被子一起滾到了地上。
朋友救了我。他好不容易才把我弄下山去,直接送進了醫院。醫生說:你真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