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三)(1 / 3)

大癡士

我在海邊小城裏遇到了有趣或可氣的事。比如當地人如何對待“大癡士”,就讓人好一番驚訝。所謂的“大癡士”,是當地人對流浪漢和傻子、乞丐的一種統稱。“癡士”二字是一個古語,最早來自印度,叫“乞士”,是乞討修行的佛教人士,如今在尼泊爾或泰國還保留有這種傳統,僧人在固定的時間拿著器皿到街上接受施舍。“乞士”就是修行者。可見東部半島一度也有這種托缽僧。後來修行者慢慢和其他的乞討者混同了,其中有一部分要飯的人呆呆傻傻,髒裏髒氣,又和精神病人及流浪漢混在了一塊兒。半島地區的人說話,“癡”字的聲母沒有卷舌音,所以“癡”就與“乞”同音了。

所有的“大癡士”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穿衣服不合季節,行貌怪異,穿著破爛,居無定所。這些人在長期的流浪中神情也在改變,因為他們思考的問題與常人不同,整個氣質也就改變了。他們是真正的社會邊緣人物,不再融入社會生活。當年的打工者不是90年代後期的樣子,那時要找份活計是很難的,所以這部分人出門後長期找不到活幹,漸漸也就和乞丐們混在了一起,成了流浪人群。這部分人很多,一天到晚在大街上移動,成為城裏一景。

平時沒有什麼人來管“大癡士”,隻有衛生城市檢查的日子算是例外。上邊隻要來人檢查,城內必須提前將這些有礙市容的特殊人群清理出去。這是一個比較麻煩的工作,因他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正常情況下除了街上走的,每個垃圾箱旁還有非常固定的三五個。到了評衛生城市的季節,這種人一夜之間又會增加許多倍。公安人員在驗收衛生城的前一天夜裏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找幾輛大卡車,把所有的流浪漢都裝到車上,然後拉到另一個鄰近的縣市去,盡可能送得遠一點,以他們第二天中午走不回來為準。這個工作有一個固定的名稱,叫“搶運大癡士”。

當把這些特殊的人物往車上扔時,他們一個個表現差異極大:有的吱吱叫,像中了鐵夾的野物;有的笑吟吟的,好像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喜事;還有的神情木木的,任由別人推搡;另有人哇哇大哭,像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十分特別,以至於引起了我的注意:當公安人員往車上扔他的時候,他隻是咕噥不止。我覺得奇怪,走近了聽一聽,嚇了一跳:他竟然在小聲不停地念詩:“假如生活欺騙了我……我是如此地悲傷……”

公安人員認為這種“搶運大癡士”的做法是必須的,他們說:“沒有辦法,鄰縣到了衛生城檢查時也要往我們這裏送,不然的話一夜間怎麼會出現這麼多‘大癡士’?”

二十年前,各種各樣原因離開村子的人還不像今天這樣,他們一離開村莊就要設法找到地方幹活,可是往往很難。現在有民工荒,打工並不難,雖然待遇很低,是弱勢群體,但他們總算有了賺錢糊口的地方。當年雇一個民工便宜得很,加上打工人又多,他們隻好把大量時間花費在路途上,日子久了也就成了流浪漢。社會變化就是這麼快。二十多年前我在路上行走,遇到的“大癡士”一樣形貌的人,80%是離開了村莊的。那時蜂擁的打工潮對我的刺激很大,因為我發現這些人大多不是因為衣食無著,不是因為經濟窘迫才出來的,而更多是因為失望和絕望。他們通過電視機了解了外麵的世界,於是不再滿足於父輩們的生活。當時公社和大隊的建製也沒有了,剛從一種禁錮裏解放出來,這一撥年輕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最後不光是青年,甚至連六七十歲的老人也離開了村子。所謂的工業化過程中,大量土地被圈占,家園荒得不值得堅守。

那些離開家園的流浪漢,竟然先後變成了“大癡士”。也有一些是性格原因、家庭原因,是情感的問題。《你在高原》中不斷地寫到大路上的人,這些人一度是我的同行者,是我非常熟悉的人群。無論什麼年代,總有一些悲劇人物,有特立獨行者,有絕世而居的人。比如說早在幾十年前,就有年紀很大的人獨自住在山裏,那是因為他的心氣高,誌趣怪。有一次我在山裏看到一個老人,自己屬於哪個村哪個公社心裏很清楚,但就是不回去,實際上是完全獨立的個體了。看到這樣的老人會為他擔心,覺得他太可憐,沒有電視也沒有收音機,沒有起碼的醫療條件,萬一夜裏發燒怎麼辦?得一個急病怎麼辦?好在七八十歲了也還硬朗。可是他們自己並不擔心什麼,更不羨慕村裏人的生活。他們當中的一大部分,都是曾經傷過心的人。他們如果不在山裏找一個居所,就得流浪,那會兒就成了真正的“大癡士”。

我們當代人是很脆弱的,我以個人的經驗為尺度,去判斷山裏的這些老人、這些遺世獨立的人,常常替他們掬一把淚。但他們實在是極其頑強的人。

這部分人既怕人又喜歡人。他們在很短的時間裏就能判斷對方,知道你是不是對他有威脅。他願意跟你說話,如果他覺得你沒有妨害之後,就會主動湊過來—比如拿酒給你喝。我有一次喝了一位流浪漢的酒,發現是醋,沒有釀好的醋,還有很大的土腥味。我覺得沒有什麼勁,就大口喝了一些,結果半天之後走路兩條腿輕飄飄的,原來後勁很大。我曾問他是用什麼釀成的?瓜幹和玉米嗎?他說都不是,說那才不舍得,這是用收獲完了地瓜以後,地裏剩下的粗一點的瓜梗和根須釀造的:“好瓜兒都切成瓜幹了,曬起來放到囤子裏,吃一冬一春。”他們的生活既簡單又有趣,既單調又豐富。

這部分人與我們當代人熟悉的那種現代生活是相去甚遠的。現在是網絡電視時代,到處都忙著城市化了,還有這種人嗎?當然。不過是越來越少了:老一代死去了,年輕人已經沒有這個嗜好和勇氣了。

一次蛇懵

小時候住在林子裏,結識了那麼多植物和動物,隻是不知道它們的學名。後來我發現要用學名告訴別人才聽得懂,就苦苦學起了植物學之類。我見過那麼多、接觸過那麼多動植物,但是沒有辦法準確地說出它們的名字,這是不行的。

可是有些事情現成的書上是沒有記載的,因為文字中沒有現成的叫法。比如有一次我和園藝場裏幾個夥伴到海邊玩,在海裏洗過澡之後,就到海灘上玩。有人拿著棍子,出現一條綠色的蛇就把它打死,一口氣打死了許多。後來有人說不要打蛇了,它是有靈性的,蛇聞到氣味就會叫來同伴。這個夥伴當時嚇得扔了棍子。我記得那是一天下午,大概四五點鍾的樣子,太陽發紅了,我們就沿著河邊一條小路往回走。走到半路的時候,有人喊了一聲:怎麼這麼多蛇啊!我們一看,一條條蛇就在小路的兩邊,圍起來擋住我們的路;我們又往回跑,跑了不遠也碰到一條條蛇……大家嚎哭起來。

後來隨著太陽一點點落山,大家一邊跑一邊求饒,總算踉踉蹌蹌沿著小路回來了。這是我與同伴們真實的經曆,如果是別人講我是不會相信的。幾天後我們講給老師聽,他們都不相信,說不可能因為你們打死了幾條蛇,就會有成千上萬條蛇來圍攻你們。可這確實是我們的真實經曆啊。老師告訴我們說,這是你們因為恐懼而造成的錯覺,說那些蛇實際上隻是河邊的草,你們把它看成了綠色的蛇—是集體的極度恐懼造成的幻覺。可我就是不信,因為我親眼看到的是蛇,大家看到的也都是蛇。

我把這件事講給了一個小村裏的老人聽,老人馬上點點頭說:“你們遇到了一次‘蛇懵’。”“什麼是‘蛇懵’?”我進一步追問。老人說:“沒什麼奇怪的,就是‘蛇懵’。”

就這樣,我直到現在仍然認為,老人的話才是準確的。可是老人說出的那個詞彙,是書上所沒有的。這究竟是人見了蛇發懵,還是蛇見了人發懵?你隻去想象就行。你一時說不明白,可是你能準確知道那是一個什麼故事。海灘的林子太大了,裏麵什麼故事都有。我們那時候在林子裏迷路是經常的事,最害怕的就是天黑還沒有回家。如果一個人穿過一片林子,哪怕走到最近的村子,都是很讓人害怕的。一群人也不行,除非這群人很大,三五個人也會害怕。我現在還能記起有那麼幾次,天黑了,我們幾個人就是找不到那條小河了—隻有找到那條小河才不會迷路,找不到它就傻眼了,肯定迷路。即便找到那條河旁的小路,也會害怕,因為這條路太長了,一路都是各種動物的叫聲,貓頭鷹、獾和狐狸……

荒野酒宴

一位山裏人告訴了一件親身經曆的事情,讓我無法忘記。我將其原原本本記到了書裏。他說那時候還很年輕,他的老母親還健在呢。有一次他去山裏砍柴,大約走了一個多鍾頭,剛轉過一個山嘴,就聞到了一股香味。原來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塊大石板,上麵擺放了兩壺酒、幾個饅頭、幾盤菜。他想這真是奇怪啊,誰會在這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擺上一桌酒宴啊?他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人,就自己享用起來:把兩個饅頭吃了,酒也喝了,剩下的幾個饅頭和菜又帶上,給老母親。

第二天他又到固定的地方去,因為心裏還是想著昨天的酒菜。再次轉過山嘴,想不到有人早就等在那兒了。這個人個子奇高,頭很小,小得不像話,讓他馬上想到了一隻舉起的拳頭。這個高個小頭的家夥惡聲惡氣地讓他點煙,探過來一支二指來長的小煙鬥。他瞅了瞅,嚇得不敢點煙。那家夥問他,你為什麼不點煙?他說:你不像個人,我怕哩。那家夥說:你敢罵我?然後他倆就打起來了。一開始的時候打個平手,到後來這個人就打不過那個怪物了。

快到半夜了孩子還沒有回來,母親就求人到山林裏去找。村裏人抬著笸籮到山裏去了,因為都知道凶多吉少。結果他們真的找到了這個人,他當時渾身是血蜷在石板旁。人是救回來了,可是在炕上一直躺了好幾年。他總結那次磨難說:“人在山裏,遇到不明不白的東西千萬不能拿也不能吃。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那是一個山裏精靈辦置了一桌酒席,他出去邀客的時候,想不到就被我遇上了……”我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說:“這家夥那天一邊用扁擔打我,一邊把事情從頭說了出來。你看我挨打也不怨嘛。”

我還見過一個人,他總是長不高,原因就是在少年時候見了一個怪物,嚇病了,再也不長了。我記得他總是戴著一頂線織小帽,上麵還有三道紅杠,就仰臉躺在炕上。家裏人嚇唬孩子,不讓他們去林子裏到處亂跑,所舉的例子總是這個長不大的孩子。

海邊老林子裏麵,鬼的故事遠遠少於動物的故事,黃鼠狼精、狐狸精、狼精,還有獾的故事,從來多得數不勝數。海邊所有老人最常說的一個經驗就是:如果遇到獾,你要防止它胳肢你,因為獾不吃人也不傷人,隻是很喜歡逗人—把爪子放到心窩上胳肢你,讓你一口氣笑死。所以遇到獾盡可能不讓它胳肢你,一旦胳肢了就要繃住了別笑,千萬別笑,因為一開始笑就再也停不住了,一直笑死。狐狸則會媚人,它往往要裝成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女,所以見到特別俊的姑娘時,一定要小心。黃鼠狼有奇怪的功力,它會附在人的身上,讓你迷狂。狼見了人要繞到後麵,先把雙爪搭到你的肩上,你還以為那是誰想和你親熱呢,一回頭,狼牙哢嚓一聲就咬住了喉嚨,所以千萬不要回頭。可見不同動物傷害人的方式不一樣,最容易害人的是狼、狐狸、黃鼠狼和獾,這四種動物使用的辦法各不相同,你們要分清,以便分別對待。

《聊齋誌異》裏那些故事嚴格說來是民間文學,在外地人看來往往藏有很深刻的寓意,實際上在半島人看來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實事。半島東部這個地方是動物飛鳥那樣一個蓬蓬勃勃的喧鬧世界,這裏的人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各種各樣的動物和人發生的諸多過節,從古至今都不稀奇。人們就是這樣過來的,所以《聊齋誌異》這本書出在半島地區一點都不奇怪,人人都相信蒲鬆齡他老人家記下的那些故事都是真實發生的。

2011年4月

求學今昔談

《貝殼》的由來

談到過去,談我們當年做學生的一些事情,好像就有了許多話要說。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學校內外的情況與今天差別很大,特別是文化環境的變化就更大了。說起三十年前我們校園的文學生活,跟今天對比一下可以看出許多不同。

當年求學的情景還在眼前。當時恢複高考不久,每一級的入學間隔時間還沒有調整好,三個年級的學生在學校交彙的時間很長。這就有了更多相互交流和學習的機會,不同年齡不同地區的人在一起,說話南腔北調,特別有意思。

當時熱愛文學的同學比現在多,中文係差不多是百分之九十以上。上課談文學談語言,下課更是如此,大家常常就新讀過的作品討論爭論起來。70年代末國內各大學都成立文學社團,據說與“文化大革命”前的傳統是一樣的。我們學校中文係有兩個文學社,後來合辦了一個文學刊物,那就是《貝殼》了。

一開始由我們文學社的幾個人擬了好幾個名字,找係主任肖平老師決定,他看了看說,就叫這個吧,我們在大海邊上,等於是揀回了一些美麗的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