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調陽、潘晟先前也都沒有發現,票擬上寫的依部擬、交部照例辦。朱翊鈞問詢高儀、馮保如何處理後,沒有完全采納兩人意見。他親筆修改了兩處錯誤,還特別加批一句“潘卿、呂卿宜留心,勉之。”
本子退回內閣後,潘晟當然趕緊上了一道請罪條陳,不多久,呂調陽的請罪本子也從宮外七拐八彎地緊趕著送進來了。對這種表態文件,朱翊鈞讓陳矩留中存檔就完事兒了。連“知道了”也不必寫。
這類細小失誤,是日常工作中偶有常有的事情。朱翊鈞表示了關注重視,稍微過分了一點。第一天辦差嘛,隆重其事點,內外臣工心中都是讚同擁護的。
誰叫潘、呂你倆是新官上任呢?正是該敲打可敲打,不敲打反而不好的人選。
一輪審閱形式走完,朱翊鈞又特別叮囑用字有無錯訛、語句有否不通。總而言之,態度鮮明意旨確鑿:你們幾位大能給爺在雞蛋裏挑出幾根骨頭來。
反正他是監國太子為父皇分擔憂勞,怎麼表現盡職盡責精益求精都不過分。
可惜,那天是南書房第一次開工,內閣交送來的本子都是精心挑選過了的。這類本子都是老套路,本來不容易出差錯。數量還不足往常三分之一,質量都很高。被沈鯉發覺兩處技術細節上的瑕疵,那已是純屬意外,完全是愛因斯坦才可能發現謬誤其它人全都會以為正確的情況。
最後,一圈人又審讀再三,見實在沒挑出差錯,滿臉不爽的朱翊鈞沒有問高儀、馮保意見,他笑眯眯地直接又寫了張朱批打發給內閣。
太子親筆寫給內閣的令旨是“今日內閣所送禮儀雜務本子甚少,何故?宜盡早熟練,勉之!”
這道令旨沒頭沒腦,似乎是批評潘晟工作效率不高。但這道太子親筆寫的令旨沒有主謂賓,這沒頭沒腦的令旨到內閣,高拱張居正也隻能一起跪地認罪領批。
三人趕緊一起上了請罪條陳。
請罪條陳送到南書房時,南書房公事已辦完,正在舉辦給太子現場授課的教學模式。太子便讓侍讀功課的趙誌皋當眾念念這條陳。
南書房眾臣恭敬靜聽趙誌皋讀完這條陳,一個個聽後不由麵麵相覷。
先前朱翊鈞笑眯眯地親筆又寫令旨給內閣,南書房內眾臣並不知道其中內容。大家在各自心裏揣摩,多還以為該是誇獎內閣辦差用心。前麵當眾寫了條陳打了潘晟一棒子,正常套路就是隨後安慰一下,發一包辣條、賞一顆茶葉蛋壓壓驚吧?
趙誌皋念完了,大家才知道,居然是太子因為沒有過足挑內閣錯的癮,發了小脾氣。另找由頭去單打潘晟改群毆內閣,沒頭沒腦地便讓內閣三位輔臣的臉一並挨了巴掌。
朱翊鈞平靜地掃視了眾人一眼,也依舊不問高儀、馮保意見,隻向陳矩點點頭。陳矩急忙從趙誌皋那裏把條陳呈上書案,朱翊鈞略一沉吟,很快就在條陳上又親筆批上“知道了。南書房新立,在所難免。先生們實心任事便好,但安心辦差。勉之。”
朱翊鈞第一天南書房開工,便卯足勁拉開架勢,指示的鬥爭方向極為明確。南書房眾臣、內閣三輔臣下值回家後,全都琢磨了很晚。老高儀又是一晚不得安眠。
第二天內閣送來的本子數量便極為充足,質量則一如尋常情形,比第一天降低了水準。
送來的近百本奏本題本,擬票的人除了新官上任的潘晟,張居正也在十多道本子後寫了“交部議處”的票擬,連高拱也在五道本子後寫了“照例辦”。
太子指示,有張先生擬票的本子交張四維,有高先生票擬的本子給申時行。兩人審閱後,再讓高儀過目。
今天近百道本子,當然再也沒有一條有違嘉靖皇帝新修訂禮儀之處。但錯字、詞句不通的小毛病,卻被南書房裏眾臣挑出來不少,總計有十幾處之多。其中有一道本子犯這種小毛病的地方就多達三處。而更讓人瞠目結舌的,張次輔十幾張票擬貼黃,有一張“交部議處”的“處”字還少了一點。
朱翊鈞肚裏暗笑,尼瑪,張居正這絕對是故意的。你不是要挑錯麼?俺特地送上小錯誤來讓你批評、讓你爽個夠!
臣子故意自汙、下級故意犯錯讓君主、上級領導抓住小把柄,這是官場上常見的招數。所謂“使功不如使過”,有點小毛病的人,領導才用的放心安心。
但南書房成了內閣文字校訂處,有意思嗎?
這次朱翊鈞聽取高儀、馮保意見,隻在那道犯了三處文字錯誤的本子上朱筆批注了“宜用心,勉之”,給張居正那道票擬補上一個紅點。其餘的本子都由馮保、陳矩批紅用印,然後便把所有的本子按程序打發到午門外,給六科給事中們去複核了。
張居正已作出了反應,甚至作出了針對性動作。他這動作,似乎是在明白告訴南書房:別玩過火!咱張大天才爛招兒多的是,你們放馬過來吧!
高拱也有反應,但他顯然並未放在心上。
南書房這些人,都明白自己的意圖。但他們與其說是在配合迎合貫徹執行自己的意誌主張,不如說全是在敷衍了事。這些人,戰鬥意誌戰鬥力似乎都還很不夠啊。
五月初五,聖旨又來了。
前兩個月曾經衝鋒陷陣、戰鬥在朝堂大撕逼第一線的兩大主力戰將,宋之韓、曹大埜同時升了從六品銜,由給事中改任南書房內行走。
這兩位憤青進門以後,南書房的戰鬥意識戰鬥空氣便一天天緊張起來。每天下值回家後不得安眠的高儀又堅持了兩天後,終於告了一次病。
潘晟坐上這把失之我命命中本無的、純屬意外得來的內閣輔臣座椅,注定了他就比原時空的高儀還要悲催。
他之前在三月裏已被宋之韓等人圍攻彈劾過,聲望已大打了一回折扣。
這次提拔他入閣的,是馬上就要先皇掉的朱載垕。必要時,對他潘晟的這次提拔,可以被人算作是病危皇帝的強行亂命。
由於朱翊鈞的幹預推動,高儀先前被強推入閣,提前到了會極門朱載垕發病之前。當時這情形,隻能被看作是天家父子雙重提拔、一意倚重他高儀。即便如此,高儀入閣也還是受到不少朝臣非議。
潘晟入閣發生在乾清門視朝之後,朝臣全都知道天子已病危。他入閣可說是乘皇家之危而撿漏才混到內閣座票,當然含金量更低。
此前,高儀和潘晟都曾得到了太子賜字。雖然許多朝臣們早就把太子賜字視為將來是否會入閣的風向標,但潘晟得的賜字,卻與其它人都不同。他純粹是依靠和太子的書法往來,才混到了太子禦筆聖體字。
與其它人得到的都是政治意味濃厚的四言嘉勉考語成語不同,潘晟得到的是朱翊鈞寫了幾十個字的詩詞書法作品。字的數量比別人的多了十幾倍,但政治價值也折扣了十幾成。
更讓人頓足扼腕的是,南書房正式辦公第一天,太子便擺明車馬公然打臉,連下兩道令旨公開申飭潘先生政務荒怠,要他努力。連帶著還把內閣眾人一並打得老臉無光。
這和高儀入閣後,太子一再地對高儀示親切倚重相比,潘晟入閣後受到的對待簡直是粗暴到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