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乾清宮(7)
朱翊鈞沒有理睬宋之韓戰戰驚驚躲躲閃閃又不無希冀的目光。
他轉臉向高儀說道:“後天的朝會甚是緊要,父皇這些天每日都有垂詢。這幾日裏,南書房內其它事務皆有勞先生們了,先生與馮保直管照前幾日例做。孤這便去父皇那裏侍疾,朝會奏本今日便須父皇定奪。”
聽任宋之韓在南書房裏講出《世宗遺詔》四個字,這已是朱翊鈞可以容忍的極限。絕不可能就這話題繼續下去,但也不必嗬斥打壓。他麵不改色地裝著視無所見聽無所聞的樣子,直接吩咐了高儀、馮保負責其它奏本。
高儀躬身、馮保跪地行禮接了他的令旨。陳矩拿了朝會禮儀奏本和幾個小太監侍候他微笑著從容起身,眾臣行禮躬送,一行人慢慢走出南書房往乾清宮裏去了。
這些天來,事務雖多,每天雖然很忙,但朱翊鈞從來沒有一絲慌亂。
這幾個月來,雖然他參與幹預了許多事情,一直打起全付精神、費了許多心機才把原來的很多曆史進程弄得麵目全非,但他也隨之越來越看人看事淡定從容。
一方麵他已越來越融入角色,隨著情勢比原時空而言更有利於他,他心裏自然更從容。
另一方麵也是他越來越有旁觀看戲的感受。既是皇家太子高高在上的地位使然,他如今已逐漸接手、越來越更及時地掌握著最全麵的信息。更因為他身帶金手指,萬事不出我所知,眾人皆在我股掌。
即便現在形勢與原時空進程已麵目全非,他的先知優勢有所損失。但他太子地位權力越來越落實,接觸掌控信息越來越及時全麵。彼雖消,此卻漲。於是這種萬事在腦、眾人在掌的感受,也沒有打什麼折扣。
剛才宋之韓甩出《世宗遺詔》,讓南書房內平地聞驚雷。這確實讓他警醒:情勢已變得麵目全非,從容看戲的心態隻怕要收斂一點了。
當然,這些變化說到底,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時間才永遠是最後的贏家。
而說到時間,如今這滿朝、滿宮的各位大神大妖大佬、各位皇家主子,除了一個瑞安公主朱堯媛,沒有一個人能比朱翊鈞活的長久。
而今南書房內外的這幾十號人,除了兩三個小太監,到最後,全都得死在自己前麵。
這種無可比擬不可更改的天然優勢,決定了朱翊鈞在心理最底線上,可以始終保持著對所有人的優越感。爺才是笑到最後的那位!
但是如今接下來的人、事、局勢發展,都已越來越進入未知狀況。後麵的牌局,已逐漸需要仔細斟酌琢磨。
雖然他手裏有發牌權、定規改則權(不能輕易用、效力有限、風險大成本代價高),也大體知道主要牌手們的過往底牌、曾經的出牌習慣,但如今牌局已變,牌手們如何打出新牌局,他也隻能大體預估,權衡後見招拆招。
宋之韓在南書房輕吐四字《世宗遺詔》,如同天雷炸響。這既可能是這二楞子言官唯恐事情不大、火力不猛,才自作主張觸犯禁區。也可能是高拱在幕後指使,投石問路。而在高拱背後,沒準兒張大天才還在晃動身影,慫恿兼挖坑。
遺詔兩個字,現在已是懸在所有人心上的頭等大事。但除非朱載垕他自己主動提及,誰人敢在這種非常時期觸碰這兩個字?
天心難測天威如雷。這兩個字從臣子口中,在此時、於此地說出。傳到朱載垕那裏,明天把他宋之韓奪職免官下詔獄,朝臣中還有誰會去問理由、上奏本、勸諫抗辯麼?
誰知道十歲的小太子究竟是不是天生誠孝?這兩個字被小太子耳中聽見,是立刻引起痛苦乃至痛恨,從此宋之韓失去聖眷?
還是英明的小太子,本來也正著急父皇沒有預為之備,卻又無從提醒。而宋之韓及時點題,小太子或許從此將視其為敢冒大險不惜身、非常之時敢建非常之言的從龍擁立之臣?
隨著原時空朱載垕駕崩日期臨近,現在時間一天天地更緊迫。朱翊鈞現在最關注的有兩件事,一是如何在朱載垕駕崩前安排好司禮監掌印太監人選等內廷後宮架構,另一個就是朱載垕的臨終遺詔。
現在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衝,是一個字也不識的文盲,完全符合朱元璋為大明後宮太監們確定的根本準則。
可是朱載垕用孟衝做司禮監掌印,卻並非是他要試驗一番遵守朱元璋規定的祖製,看看後果效果如何。主要還是他個人喜好使然。
但朱載垕用文盲擔當司禮監掌印太監,可說是為大明朝內臣製度首開惡例。朱翊鈞斷然不能允許。
孟衝這樣的惡例,將來不但是必須罷免,而且將從重發落以為子孫戒、後世戒。在朱翊鈞眼中看來,孟衝的下場隻有死路一條,是他將來立威內廷的工具而已。
司禮監這個衙門、這個製度要麼徹底廢掉,那樣的話,太監們識字與否無關緊要。但司禮監這種衙門、這個要害製度存在一天,就絕不應該由文盲、流氓來擔任掌印。
孟衝掌印司禮監,也是朱載垕與高拱君臣雙方認可的重大安排。廢掉孟衝,在原時空更直接引發高拱激烈反應。最終導致皇家新權力中心與高拱全麵對立衝突。
原時提空高拱之所以這樣抬舉、維護孟衝,說到底是看中了孟衝的文盲身份。在高拱看來,由與他交好的文盲孟衝掌印司禮監,也就讓司禮監對內閣的牽製作用降到最低。
原時空朱載垕安排自己後事時,或許也曾打過換掉孟衝的主意。
當然,他的替代人選並非馮保。
馮保太年輕、在太監群裏資曆還淺。他是原時空小太子朱翊鈞及李貴妃須臾不離的親信。朱載垕對馮保的安排,是視之為兒子長大成人後的司禮監掌印人選。在朱翊鈞長大成人前,馮保擔任的是全心全意保衛輔導他的“大伴”角色就好。朱載垕不會在生前就安排馮保擔任權重事繁的司禮監掌印。
原時空朱載垕可能打算用來替代孟衝的人選,是幾個月前朱翊鈞曾經特別對待過的趙玢。
前幾個月父子倆交流時,朱翊鈞多次有意提及趙玢,又一再提議盡快召回。朱載垕對此都沒有意見,相反,父子倆似乎有些默契。雖然朱翊鈞在先前無法主動提及未來司禮監掌印人選安排,但他也能預感朱載垕似乎已考慮過這個問題,對趙玢這個人選也是滿意的。
原時空朱載垕就曾在四月裏把趙玢緊急調回京。他的這唯一一次沒有任何下文的後宮內廷人事調動舉動,含意莫明。但高拱卻立刻發動朝臣迅速地對趙玢大肆攻擊,張居正手底的言官也參與附和。內閣輔臣態度如此明確,原時空已決意按劉備托孤孔明模式辦後事的朱載垕,當然沒有作出司禮監換掌印太監的生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