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麼,總是喜歡把家鄉的小學校稱為學堂。
最初,小學堂被設在了村子的東頭。這裏曾經是一大戶人家的院落,偌大的一處四合院,青磚碧瓦,雖斑駁但依舊可見當年的氣派。院裏滿是高大的梧桐,有風的時候,老屋頂上長長的茅草會搖曳著,和大片的樹葉一起沙沙作響;天氣很好的冬日裏,燦爛的陽光會讓小小的校園出奇的溫暖。
小學堂的老師們,一個是年過花甲的私塾先生,還有幾個是當時剛剛下放回家的學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裏是村中唯一的知識領地,安靜而且喧鬧;一切仿佛那麼的新鮮,但在這一圈老屋的包圍下,又洋溢著一種神秘。
私塾先生總是要起得比別人早,不知疲倦地在梧桐樹下讀他喜愛的唐詩宋詞,聲調高高低低,一唱一歎。等學生都到齊了,上課的鍾聲敲響,會把樹上的宿鳥驚得撲啦啦亂飛。有雨的日子,整個村莊都靜寂在一團霧靄裏,學堂裏朗朗的讀書聲,會隨風飄出很遠很遠。第二天清晨,早起的人會聽到院子裏有“沙沙”的掃地聲,就知道這一定是老先生,在清理被雨打落的梧桐花。
我的父親,就是當年下放歸家的學生。三年的自然災害和國家困難,讓許多人的命運因此發生了改變。青春與夢想,就像被雨打濕了翅膀,隻好聽從命運的安排,和老先生一起教書育人;也在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裏,醞釀著另一個人生夢想。
在舉國困難的年代裏,雖然可以有夢想,但卻不會有太多詩意的歲月;雖然,讀書人可以有昂揚的人生姿態,但現實卻不讓你盡情展現。生計必須麵對,生活正在繼續。特殊的年月,大家都在勉力生活,滿肚子的委屈,也就慢慢讓人變得心安理得。畢竟,能有一個安身之地,照顧好全家人的生活,比什麼都重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許並不就是壞事情。當時被耽誤的,不再僅僅是哪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整整的一代人。看著小學堂裏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笑臉,父親的身上仿佛又充滿了神奇的力量。
記得在我上小學之前,小學堂已經從村東遷到了今天的村西。一排排整齊的瓦房,寬敞明亮,而且,又同樣地在房前屋後栽滿了梧桐。春天來了,一樹一樹的梧桐花,遠望就是一片粉紅的雲,花香撲鼻,彌漫了多半個村莊。在西學堂的牆外,是好大的一片葦蕩,每年秋風吹起,夕照裏那些飄飛的蘆花,讓小學校成了人間天堂。
這時的學校,已經相當的正規,而且有了初中部。那位老先生還在,因為古文好得不得了,退而不休,成了學校的招牌。父親這時也落實了政策,成了學堂的負責人,老人家更加的兢兢業業,對孩子們不敢有一點閃失;因為他比誰都更加清楚,一個人的一生耽誤不起。從東學堂到西學堂,是孩子們留住了這幾個教師一生的光陰。
東學堂,西學堂,村裏不知有多少愚頑的孩子得以從這裏起步,帶著那淡淡的梧桐花香,到更遠的地方圓自己的夢想。那些苦日子仿佛已經遠去,意氣風發的人們,都在憧憬著更加美好的生活。
每個年代裏,都會有不平常的故事,也會有曾經委屈的心靈和折斷翅膀的夢想。但他們卻沒有停止於消沉和怨言,隻是默默無聞,努力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人,讓學堂裏的孩子們學有所成,也把自己曾經的夢想加在了他們身上。正如學堂裏那些滿樹的梧桐花每年都會綻放芬芳,生活永遠都在繼續;雖然有時造化弄人,但隻要心中裝有夢想,未來就會灑滿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