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是——為了發動更大的戰爭你們需有短暫的和平時期儲備你們再戰的銳氣。
“戰爭和勇敢比博愛做著更偉大的事情。”
“你們問:‘什麼是善?’——能勇敢便是善。”
“你們必須驕傲你們能有仇敵。”
“所以你們這樣過著你們的服從和戰鬥的生活吧!長生算什麼呢?戰士誰願受人憐惜?”
所以,希特勒向墨索裏尼祝壽時,以尼采文集之精裝本作為禮物相贈也就毫不奇怪。
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軍向士兵分發尼采那《查拉圖斯特拉》的小冊子,命他們的士兵滿懷著“比博愛做著更偉大的事情”的冷酷意誌去征服別的國家和人民,也就毫不奇怪。
所以,當德國士兵那麼滅絕人性地屠殺別國人尤其猶太人時,可以像進行日常工作一樣不受良知的譴責。
因為“查拉圖斯特拉”說:“仇恨就是你們的工作。你們永遠不要停止工作。”
當然,法西斯主義的罪惡不能完全歸於尼采。
但,一種自稱旨在“改良”人類的思想,或一種所謂哲學,竟被世界上最反動最恐怖的行為所利用,其本身的價值顯然便是大打折扣了。
魯迅卻又終究是與尼采不同的。
魯迅並不自視為中國人的、更不自視為全人類的思想的上帝。
魯迅固然無怨無悔地做著與中國舊文化孤身奮戰的戰士,但他也不過就視自己是那樣的一個戰士而已。
並且,在很多時候,很多情況之下,他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卻連那樣的戰士也不是的,隻不過是這俗世間的一分子。
魯迅自己曾在一篇文字中這樣形容自己:
“我有一種自害的脾氣,是有時不免呐喊幾聲,想給人們去添點熱鬧。譬如一匹疲牛罷,明知不堪大用了,但廢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張家要我耕一方地,可以的;趙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貼出廣告道:敝店備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牛乳。我雖深知自己是怎樣瘦,又是公的,並沒有乳;然而想到他們為張羅生意起見,情有可原。隻要出售的不是毒藥,也就不說什麼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還要自己覓草吃,要喘氣的工夫;要專指我為某家的牛,將我關在他的牛牢內,也是不行的,我有時也許還要給別家挨幾轉磨。如果連肉都要出賣,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無須細說……”
魯迅這一種自知之明,與尼采的病態的狂妄自大,截然相反。
魯迅有很自謙的一麵。
尼采則完全沒有。
非但沒有,尼采甚而認為自謙是被異化了的道德,奴性的道德。他那一種狂妄自大才是人性真和美的體現。
魯迅是時常自省的。
尼采則認為自省之於人也是虛偽醜陋的。因為他拒絕自省,所以他才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精神完人。並且一再地聲明自己的身體也是健康強壯的。所以他,隻有他,才有資格這樣寫書:《我為什麼這樣智慧》、《我為什麼這樣聰明》、《我為什麼會寫出如此優越的書》,我的書是“一部給一切人看也無人能看的書”…
魯迅是悲憫大眾的。
尼采不但蔑視大眾,並簡直可以說是仇視大眾。他叫他們為“賤氓”。
他說:“生命是一派快樂之源泉;但賤氓所飲的地方,一切泉水都中毒了。”
他說:“許多人避人避地即是要逃避了賤氓;他憎恨和他們分享泉水、火焰和果實。”
他說:“許多人走到了沙漠而與猛獸一同感到了幹渴,隻是不願同汙髒的趕駱駝的人坐在水槽的旁邊。”
他甚至無法容忍“賤氓”也有精神。
“當我看出了賤氓也有精神,我即常常倦怠了精神。”
“我的弟兄們,我覓到它了!這裏在最高邁的高處,快樂之泉為我而迸湧!這裏生命之杯沒有一個賤氓和我共飲!”
“真的,我們這裏沒有預備不淨者的住處!我們的快樂當是他們的肉體與精神的冰窖!”
即使今天,讀著這樣的文字,如果誰是“賤氓”中的一員,或僅僅是體恤他們的人,都不禁會內心顫栗的吧?
我感到這仿佛是以日爾曼民族的血統為世界上最高貴的血統的納粹軍官在大喊大叫。尼采若是中國人,尼采若活在魯迅的時代;或反過來說,魯迅若能像我們今人一樣得以全麵地“拜讀”尼采,那麼,我想——尼采將是魯迅的一個死敵吧?
怎麼可能不是?!
魯迅對尼采的推崇——一個由於不全麵的了解而“看錯了人”的曆史誤會;一位深刻的中國思想者對一個思想花裏胡哨虛張聲勢的“德國病人”的過分的抬舉。
魯迅是一次中國嚴重的精神危機的報警者。
而尼采則不過是一種德國的精神危機暴發之後形成的新型病毒。
關於尼采的“超人”哲學
在尼采雜亂無章的、以熱病般的亢奮狀況所進行的思想或曰他的哲學妄語中,“超人”乃是他徹底否定一切前提之下創造出來的一種“東西”。用尼采自己的話說——他們是“高邁的人”,“最高的高人”。尼采自己則似乎是他們的“精神之父”。
“超人”究竟是怎樣的人?
迄今為止,一切研究尼采的人,都不能得出結論。
因為尼采一切關於他的“超人”的文字,都未提供得出任何較為明晰的結論。
他不無憤怒地反對人們將他的“超人”與迄今為止世界上存在過的這一種人或那一種人相提並論。哪怕那是些堪稱偉大的人,尼采也還是感到倘與他的“超人”混為一論,是對他可愛而高貴的“超人”孩子們的侮辱。
故我們隻能認為那是迄今為止在地球上不曾出現過的人。是僅僅受精在尼采思想子宮裏的胚胎而不是人。
既然業已受精成胎了,那麼尼采自己是否能說明白他們的形態呢?
尼采自己也從沒說明白過。
他隻強調“超人”非是這種人,非是那種人;他似乎極清楚他的“超人”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人類,但就是不告訴世人。因為世人不是卑鄙虛偽的人,便是該被咒死一光的賤氓。
“超人就是大地的意義。”
尼采如是說。
“他就是大海。”
尼采如是說。
“誠然,人是條汙穢的川流。一個人必須成為一個大海,可以容納汙穢的川流而不失其潔淨”。
這話也說得極好。
“人是要超越自身的某種東西……一切生存者都能從他們自身的種類中創造出較優越的來。”
這個道理也是極對的道理。但並非尼采發現的道理。幾千年以前的稍有思想的人便懂得這個道理了。
“上帝死了!——現在,是該由高人來支配世界的時候了!”
然而這一句話卻是令人驚悸的了。
原來否定了一個上帝隻為製造另一個上帝。
這“上帝”如是呐喊:
“你們更渺小了,你們渺小了的人民喲!你們破碎吧,你們舒服的人們!時候到了,你們將毀滅了!
“毀滅於你們的渺小的道德,毀滅於你們的渺小的怠慢(對尼采的哲學及尼采的“超人”孩子們的怠慢),毀滅於你們的樂天安命!”
這個上帝比“死了”的上帝更加嚴厲,“他”連渺小的人民樂天安命的渺小的權力都將予以毀滅予以剝奪。
“不久他們將變成幹草和枯枝!”
“那一時刻就要到了,它已逼近了,那偉大的日午!”
讀來不禁使人毛骨悚然。
尼采賦予他的“超人”們兩種“性格”——優種的傲慢和征服者的勇猛。
這兩種性格也是尼采極其自我欣賞的“性格”。
後來它們成為從將軍到士兵的一切納粹軍人的集體精神。體現於納粹軍隊的軍旗、軍服、軍禮、軍規、軍犬乃至作戰方式……
尼采生前,所謂尼采哲學在德國並不曾被認真對待;尼采死後的三十年間,他的思想漸在德國彌漫;又十年後,希特勒發動二次大戰,人們從納粹軍國主義分子們不可一世的“精神氣質”中,能很容易地發現尼采“超人”哲學的附魂。
細分析之,“超人”哲學是反眾生反人類的哲學。是比任何一種宗教還反動的哲學。因為宗教隻不過從德行上馴化世人,而“超人”哲學咒一切非是“超人”的眾生該下地獄。它直接所咒的是眾生普遍又普通的生存權。
太將尼采當成一回事的中國人(而且在這個世界上幾乎隻有中國人才這樣),定會以尼采所謂“超人”哲學中,那些用特別亢奮的散文詩句所表述的“精神”來“純潔”自身的熾願,當成某種正麵的思想境界來肯定和頌揚。但是此種代之辯解的立場是極不牢靠的。
因為一個問題是——如果某人不能成為那種精神上“高邁”的“最高的高人”將如何?
那麼他還配是一個人麼?
答案是肯定的——不配!
那麼他便是虛偽卑鄙之徒,是賤氓,或有知識的行為文明的賤氓。甚而,簡直是禽獸不如的蟲豸!倘他們竟敢與“最高的高人”們共享某一食物,那麼那食物“便會燒焦了他們的嘴”,仿佛“他們吞食了火了。”更甚而,“最高的高人”於是便有權“將自己的腳踏入他們的嘴裏。”
但“最高的高人”們的“精神”所達到的“純潔”的高度又是怎樣的一種高度呢?
“在最高邁的高峰的夏天,在清冷的流泉和可祝福的寧靜之中——這是我們的高處,是我們的家——在將來的樹枝之上,我們建築我們的巢;鷹們的利喙當為我們孤獨的人們帶來食物!”
“如同罡風一樣,我們生活在他們上麵!”
“並以我們的精神奪去了他們精神的呼吸!”
總之是堅決地不食人間煙火,亦不近人間煙火。
“最高的高人”們的居處已是如此的“高邁”,食物又是那樣的稀異,他們的“精神”上的“純潔”程度高到何種境界,也就難以想象了。
自從有人類以來,有幾個人能修成為那樣的人?替尼采辯解的人們難道是麼?若並不是,便先已是蟲豸了!便先已該被“最高的高人”們“將腳踏入他們嘴裏”了!
尼采自己難道就是麼?
其實也斷斷不是。
因為他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停止過的一種怨恨就是——世人首先是他的國人對他的哲學的不重視。
足見他又是多麼地在乎凡人和賤氓們對他的感覺了。
尼采在這個世界上一生隻找到了一個知音,便是丹麥人萊德斯博士——因為後者在自己國家的大學裏開講“尼采哲學”……
“超人”哲學——種源於主宰人類精神的野心,通常每在知識者中形成瘟疫的思想疾病。
療藥——大力倡導“普通人”的哲學。
關於尼采與紅衛兵
將尼采與中國“文革”中的紅衛兵聯係起來,表麵看似乎太牽強附會。然而這一種聯係起來的思考,對中國是有意義也是有必要的。
事實上,抗日戰爭爆發以後,亦即1937年到1945年間,中國文化界便無人再鼓吹尼采。
國家將亡,民族將淪為奴族,誰還來談怎樣成為“最高的高人”呢?當“華人與狗不準入內”的牌子豎在自己國家的城市裏,華人集體的人格尊嚴和個性解放,又能張顯到哪裏去呢?
事實上,1949年以後,在中國幾乎聽不到尼采的名字了。
“文革”中的紅衛兵,無論是中學的,高中的,還是大學的紅衛兵,99.9%以上不知尼采其人。
但是,紅衛兵的理念、意誌、表述思想的語言以及口號,與尼采是多麼的相似啊!
首先在徹底否定一切這一點上,兩者是空前地一致的。
尼采認為——他以前的世界已經徹底的朽爛了,而且“散發著難聞的惡臭”——這又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列寧評說資產階級“僵屍”的話,但列寧顯然是不屑於“利用”尼采的吧?
紅衛兵認為——在自己們以前的中國,剛剛變成了“紅色”的,卻又由“紅色”完全變成了“黑色”的。
尼采要從文化上對他以前的世界進行徹底的清算。
紅衛兵也要對中國那樣。
尼采蔑視他以前的一切道德標準、文化遺產和價值判斷的原則。
紅衛兵亦如此。
尼采要由自己“改良”人類。
紅衛兵也同樣“允諾”進行如此“偉大的事業”,雖然不曾有人拜托。
尼采認為自己是精神上的“最潔”者。
紅衛兵認為自己們是政治上的“最純”者。
尼采在精神上“惟我獨尊”。
紅衛兵在階級立場上也“惟我獨尊”。
尼采極為驕傲於他血液裏的一種元素——勇猛!
“勇猛就是擊殺!每一次擊殺伴隨著一次凱旋!”
紅衛兵也是勇猛的。每一次勇猛的行動都伴隨著破壞和鮮血。
“我總是想要將一隻腳踏進他們(指賤氓)的嘴裏!”
尼采這麼說,紅衛兵幾乎這麼做。倘誰真的能將腳踏入別人們的嘴裏的話。
“我的熱烈的意誌,重新迫使我走向人類;如鐵錘之於石塊。
同胞們,石塊中臥著一個影像,我意象中的影像!呀!它臥在最堅固、最醜陋的石塊中!
於是我的鐵錘猛烈地敲擊他的囚牢,石塊中飛起碎片。
我要完成它,因為一個影像向我移來了!
美麗的超人向我移來了,呀!同胞們……”
尼采如是說。
“紅衛兵戰友們,讓我們高舉起紅色的鐵錘,將舊世界砸它個落花流水!讓我們砸出的火星彙成一片片新世界的曙光!讓我們徹底砸爛舊世界,砸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
紅衛兵在“文革”中每振臂作如此大呼。
尼采強烈反對說教,但是他一再說教世人要不斷地“超越自我”。他所授的方法是“自我刷洗”。紅衛兵“超越自我”之方法是“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狠鬥‘私’字一閃念。”
兩者之間驚人的相似那麼多,那麼多。
而最相似的一點是:尼采說:“現在,這個世界當由我們來支配的時候到了!”紅衛兵們說:“我們來掌握中國命運的時候開始了!”尼采的話印在尼采的書中。紅衛兵們的話,記載在當年的紅衛兵小報中。尼采有精神“紅衛兵”情結。紅衛兵有“後尼采意誌”。這一種相似證明了一種真相。即——在人類的本性中,潛伏著強烈的欲念,總是企圖居於主宰、統治、或用尼采的較溫和的話來說是“支配”的欲念,它有時體現為反抗壓迫的行動;有時驅使的僅僅是取而代之的野心。
尼采以他著書立說的方式,淋漓盡致地調動和張顯了他本性中的這一欲念。
“文革”以它號召“造反有理”的方式,轟轟烈烈地調動和張顯了紅衛兵們本性中的這一欲念。
用尼采一篇文章的標題來說,即《人性的,太人性的》之真相。
尼采哲學的一種真相。
關於尼采和中國知識精英
凡尼采思想的溶岩在中國流淌到的地方,無不形成一股股混雜著精神硫磺氣味的尼采熱。
“生長”於中國本土的幾乎一切古典思想,以及後來支撐中國人國家信仰的社會主義思想,對於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大小知識分子們而言,已不再能真實地成為他們頭腦所需的食糧。
中國人提出了一個渴望提高物質生存水平的口號——“將麵包擺在中國人的餐桌上!”
麵包者,洋主食也。在中國人看來,當時乃高級主食。
但中國知識分子們,更重要地是在頭腦所需之方麵,表露同樣的渴望,提出同樣的口號。故一邊按照從前所配給的精神食譜進行心有不甘地咀嚼,並佯裝品咂出了全新滋味的樣子;一邊將目光向西方大小知識分子豐富的思想菜單上羨慕地瞥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