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精神之魂——論張瀾(3 / 3)

想來,一種好的時代和政治,它似乎應該是沒有什麼鬥士的時代。那時詩人隻愛詩不再是逃避現實的選擇。那時詩人隻愛詩也即意味著愛國。那時詩即詩人的國。而且不被誤解。

那時如聞一多一樣的詩人,將以另外的一顆心靈感覺著《紅燭》;將以另外的一雙眼睛注視著他的《發現》。

想來,盡管我們後人將詩人之死祭在肅然起敬的壇上;盡管詩人當得起我們後人永遠的緬懷和紀念;盡管我們永遠稱頌詩人的無所畏懼——但是一想到詩人被特務的子彈所射殺這一種事情,我們還是會不禁地一陣陣心疼啊!正如聞一多是那樣地心痛李公仆的死。正如李公仆們是那樣地心疼萬千底層百姓的掙紮著的生存……

多麼自然嗬,在首先想到詩人的死之後,我更感動於他的《紅燭》了;更理解他的《發現》了;更能體會到他麵對《死水》的喟歎了;更能以珍惜的心情看待他那些極浪漫極抒情的詩篇了。由那麼純粹的浪漫和抒情到《發現》的如夢初醒到麵對《死水》的嫌惡,該是何等痛苦的一個過程啊!如果這過程反過來,無論對詩人還是對一個國家,該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啊!中國為此,成了世界近代史上付出生命代價最最巨大的一個國家。而尤以詩人聞一多的死,在當時最為震駭的了。

因為詩人隻不過對暗殺的行徑,表達了他作為一個國人終於難以遏製的憤慨。

紅燭啊!

這樣紅的燭!

詩人啊,

吐出你的心來比比,

可是一般顏色?

寫出這樣的詩句的詩人,仿佛早已預示下了,他將為他愛詩般愛著的國,濺淌出比紅燭的顏色更紅的鮮血……

我來了,我喊一聲,迸著血淚:

“這不是我的中華,不對,不對!”

我來了,因為我聽見你叫我;

鞭著時間的罡風,擎一把火,

我來了,不知道是一場空喜。

那不是你,不是我的心愛!

我追問天,逼迫八麵的風,

我問,拳頭擂著大地的赤胸,

總問不出消息;我喊著叫你,

嘔出一顆心來,——在我心裏!

寫出這樣的詩句的詩人,分明地已在宣告著,他為著他的國,是肯於連地獄也下的。

一切詩人之所以是詩人,皆發乎於對詩的愛。

卻並非所有愛詩的詩人都同時愛國。

有的詩人僅僅愛詩而已,通過愛詩這一件事而更充分地愛自己;或兼及而愛自然,而愛女人,而愛美酒…

這樣的詩人,永遠都是任何一個時代所不傷害的,甚至是恩寵有加的。

這樣的詩人的命況永遠是比較安全的。即使淪落,也起碼是安全的。

有的詩人,卻被時代所選擇了去用詩喚醒大眾和民族。他們之成為鬥士,乃是不由自主的責任。因為他們之作為詩人,幾乎天生的已有別於別的詩人。當他們感覺他們的詩已缺乏摧枯拉朽的鬥士力量,他們就隻有以詩人之軀,拚著搭賠上他們的鮮血和生命了。

相對於一個國家,如愛詩愛自然愛女人一般愛國的詩人,都有著詩人的大詩心。

相對於我們的世界,如愛詩愛自然愛女人一般用詩鼓呼和平的詩人,都是更值得世界心懷敬意的。在他們的詩麵前,在他們那樣的詩人麵前。

台灣有一位詩人叫羊令野,他寫過一首詠歎紅葉的詩:

我是裸著脈絡來的,

唱著最後一首秋歌的,

捧著一掌血的落葉啊!

我將歸向,我最初萌芽的土地……

聞一多,1946年的中國之一片“捧著一掌血的落葉”!一支迎著罡風奮不顧身地點燃了自己於是驟然熄滅的紅燭!

他原本是“裸著脈絡”為詩而來到世界上的;卻為他的國的民主和伸張政治之正義,而淌著自己的血歸於他“最初萌芽的土地。”那土地——1946年的那土地盡管千瘡百孔。在世界的近代史上,他是惟一一位被子彈從背後卑鄙地射殺的詩人。

雖然我們想到他時,首先想到的是他的死,其後才是他的詩——卻也正因為這樣,他的詩浸著和紅燭一樣紅的血色,渲透了文學的史,染紅了叫作“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新國家之誕生的生命史。……

聞一多這個名字因而本身具有了高於一切詩的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