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沉默的牆(1 / 3)

在一切沉默之物中,牆與人的關係最為特殊。

無牆,則無家。

建一個家,首先砌的是牆。為了使牆牢固,需打地基。因為屋頂要搭蓋在牆垛上。那樣的牆,叫“承重牆”。

承重之牆,是輕易動不得的。對它的任何不慎重的改變,比如在其上隨便開一扇門,或一扇窗,都會導致某一天突然房倒屋塌的嚴重後果。而若拆一堵承重牆,幾乎等於是在自毀家宅。人難以忍受居室的四壁醃髒。那樣的人家,即使窗明幾淨也還是不潔的。人尤其憂患於承重牆上的裂縫,更對它的傾斜極為恐慌。倘承重牆出現了以上狀況,人便處於坐臥不安之境。因為它時刻會對人的生命構成威脅。

在牆沒有存在以前,人可以任意在圖紙上設計它的厚度,高度,長度,寬度,和它在未來的一個家中的結構方向。也可以任意在圖紙上改變那一切。然而牆,尤其承重牆,它一旦存在了,就同時宣告著一種獨立性了。這時在牆的麵前,人的意願隻能徒喚奈何。人還能做的事幾乎隻有一件,那就是美觀它,或加固它。任何相反的事,往往都會動搖它。動搖一堵承重牆,是多麼的不明智不言而喻。

人靠了集體的力量和智慧足以移山填海。人靠了個人的恒心和誌氣也足以做到似乎隻有集體才做得到的事情。於是人成了人的榜樣,甚至被視為英雄。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在自己的家裏,在家擴大了一點兒的範圍內,比如院子裏,又簡直便是上帝了。他的意願,也仿佛上帝的意願。他可以隨時移動他一切的家具,一再改變它們的位置。他可以把一盆花從這一個花盆裏挖出來,栽到另一個花盆裏。他也可以把院裏的一株樹從這兒挖出來,栽到那兒。他甚至可以爬上房頂,將瓦頂換成鐵皮頂。倘他家的地底下有水層,隻要他想,簡直又可以在他家的地中央弄出一口井來。無論他可以怎樣,有一件事他是不可以的,那就是取消他家的一堵承重牆。而且,在這件事上,越是明智的人,越知道不可以。

隻要是一堵承重之牆,便隻能美觀它,加固它,而不可以取消它。無論它是一堵窮人的宅牆,還是一堵富人的宅牆。即使是皇帝住的宮殿的牆,隻要它當初建在承重的方向上,它就斷不可以被拆除。當然,非要拆除也不是絕對不可以,那就要在拆除它之前,預先以鋼鐵框架或石木之柱頂替它的作用。

承重牆縱然被取消了,承重之牆的承重作用,也還是變相地存在著。

人類的智慧和力量使人類能上天了,使人類能蹈海了,使人類能入地了,使人類能擺脫地球的巨大吸引力穿過大氣層飛入太空登上月球了;但是,麵對任何一堵既成事實的承重牆,無論是雄心大誌的個人還是眾誌成城的集體,在科學高度發達的今天,還是和數千年前的古人一樣,仍隻有三種選擇——要麼重視它既成事實了的存在;要麼謹慎周密地以另外一種形式取代它的承重作用;要麼一舉推倒它炸毀它,而那同時等於幹脆“取消”一幢住宅,或一座廠房,或高樓大廈。

牆,它一旦被人建成,即意味著是人自己給自己砌起的“對立麵”。

而承重牆,它乃是古今中外普遍的建築學上的一個先決條件。是砌起在基礎之上的基礎。它不但是人自己砌起的“對立麵”,並且是人自己設計的、自己“製造”的、堅固的現實之物。它的存在具有人不得不重視它的禁忌性。它意味著是一種立體的眼可看得見手可摸得到的實感的“原理”。它沉默地立在那兒就代表著那一“原理”。人摧毀了它也還是摧毀不了那一“原理”。別物取代了它的承重作用恰證明那一“原理”之絕對不容懷疑。

而“原理”的意思也可以從文字上理解為那樣的一種道理——種原始的道理。一種先於人類存在於地球上的道理。因為它比人類古老,因為它與地球同生同滅,所以它是左右人類的地球上的一種魔力。是地球本身賦予的力。誰尊重它,它服務於誰;誰違背它,它懲罰誰。古今中外,地球上無一人違背了它而又未自食惡果的。

牆是人在地球上占有一定空間的標誌。承重牆天長地久地鞏固這一標誌。

牆是比床,比椅,比餐桌和辦公桌與人的關係更為密切的東西。因為人每天隻有數小時在床上。因為人並不整天坐在椅上。也不整天不停地吃著或伏案。但人眼隻要睜著,隻要是在室內,幾乎每時每刻看到的都首先是牆。即使人半夜突然醒來,他麵對的也很可能首先是牆。牆之對於人,真是低頭不見抬頭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