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大象·小象和人(1 / 3)

陰霾的天空壓迫著整個非洲大草原,連綿的秋雨使它處處形成著險藏靜下的沼澤。而河水已經泛濫,像鍍銀的章魚朝四麵八方伸出曲長的手臂。獅子們啳臥在樹叢,仿佛都被淋得無精打彩一籌莫展的樣子,眼神裏呈現著少有的迷惘……

象群緩緩地走過來了,大約二十幾頭。它們的首領,自然是一頭母象,軀體巨大而且氣質雍容,似乎有能力擺平發生在非洲大草原上的一切大事件。

確乎的竟有事件發生了。沒什麼威脅的那一種,也談不上是什麼大事件的那一種事件——一頭小象追隨著這一象群,企圖加入它們的集體。那小象看去還不到一歲,嚴格地說是一頭幼象。那象群中也是有小象的,七八頭之多,被大象們前後左右地保護在集體的中央。它們安全得近於無聊,總想離開象群的中央,鑽出大象們的保護圈。而大象們都不許它們那樣。盡管大草原上一片靜謐,大象們卻還是顯得對小象們的安全很不放心。那一頭顛顛的疲憊不堪的小象,腳步蹣跚而又執拗地追隨著它們,巴望著尋找一個機會鑽入大象們的保護圈,混入到小象中去。是的,它看去實在太小了。如果將那象群中的小象們比作少年,那麼它則隻能算是一個兒童了。這麼小的一頭小象孤單存在的情況是極少見的。在象們,母親從來不會離開自己這麼小的孩子。除非它死了。而如果一位母親死了,它的孩子也一定會受到它那一象群的嗬護。

總之,那一頭小象的孤單處境是難以解釋的。是非洲大草原上萬千謎中的一個謎。

每當它太接近著那一象群,它就會受到驅趕。那些大象們顯然不歡迎它,冷漠地排斥它的加入。

不知那小象已經追隨了它們多久。從它疲憊的樣子看,分明已經追隨了很久很久。也分明的,它已經很餓了。

天在黑下來。

小象愈加巴望獲得一份安全感。它似乎本能地覺出了黑夜所必將潛伏著的種種不測。那一象群中央的小象們的肚子圓鼓鼓的。它們看去吃的太飽了,有必要行走以助消化。而那一頭小象的肚子卻癟癟的,不難看出它正忍受著饑餓的滋味。而它的小眼睛裏,流露著對黑夜和孤獨的恐懼……

它的追隨也許還使那一象群感到了被糾纏的嫌惡。大象們一次次用鼻子挑開它,或用腳蹬開它。疲憊而又饑餓的那一頭小象,已經站不太穩了。大象們的鼻子隻輕輕一挑它,它就橫著倒下了;大象們的腳隻輕輕一蹬它,它也就橫著倒下了;而且半天沒力氣爬起來。待它終於掙紮著爬起,那一象群已經將它甩下了。它望著它們,發呆片刻,繼而又追隨奔去。用北方老百姓的話說——跟頭把式的,一身泥漿。那顯然是它還能追隨最後一次的力氣……以上是電視裏《神秘的地球》的片斷。斯時我正在一位朋友家裏。我的朋友兩年前亡於車禍。那一天是他的忌日,我到他家裏去看望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子,問問生活上有沒有什麼困難。

我和那做母親的正低聲聊著,她忽然不說話了,朝我擺她的下巴。我明白她的意思,於是扭頭看她的兒子。起初她的兒子在我們旁邊逗小貓玩來著。那時他不逗小貓玩了,將小貓抱在懷裏,背對著我們,全神貫注地在看電視。

那一刻他們的家裏是靜極了。

於是我們兩個大人也看到了關於象們的以上紀實片斷。

那小學四年級的男孩說:“小象真可憐。”

他是在自言自語,沒有覺察到我們兩個大人的目光正默默地注視著他。

我和他的母親對望一眼,誰都沒說什麼。

我們兩個大人也覺得那小象著實的可憐。除了和那男孩一樣覺得小象可憐,實在也沒有另外的什麼話可說……

剛剛跟頭把式地追上那一象群的小象,又遭到同樣的驅趕後,又一次橫著倒下了……

象群不理不睬地往前走。走在最前邊的母象,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走得那麼的從容不迫,也走得那麼的悠閑自在那麼的威嚴不可侵犯。如同率領著親眷旅遊般的巡視廣袤疆土的帝王……

那又一次橫著倒下在泥濘中的小象,伸直著它的鼻子和腿,一動不動了……男孩自言自語:“可憐的小象死了。”我聽到他抽了一下他自己的鼻子。而我則向他的母親指指自己的眼睛,他母親微微點了一下頭。

於是我知道那男孩是在流著眼淚了。

然而那小象並沒死。它終於還是掙紮著站了起來。

象群已經走得很遠很遠,遠得它再也不可能追上了。小象六神無主地呆望一會兒,沮喪地調轉頭,茫然而又盲目地往回走。

它那一種沮喪的樣子,真是一種沮喪極了沮喪極了的樣子啊。

有幾隻土狼開始進攻它。它卻顛顛地隻管往前走,一副完全聽憑命運擺布的樣子。一隻土狼從後麵撲抱住了它,咬它。而它仍毫無應對反應地往前走,頭一點一點的,像某些七老八十的老頭那一種走法。象皮的厚度,使它沒有頃刻便成為土狼們的晚餐……

小象走,那一隻撲抱住它不放的土狼也用兩條後腿跟著走,不罷不休地仍張口咬它。另幾隻土狼,圍著小象前躥後躥。

小象和土狼們,就那麼趟過了一片水。

我聽到男孩又抽了一下鼻子。

我和他的母親,竟都有點不忍再看下去了……

忽然,那小象揚起鼻子悲鳴了一聲。

那一聲悲鳴在非洲大草原上久久回蕩。

忽然,遠處的象群全體的站住了。不消說明,是由於它們的首領那一頭母象站住了。

母象的耳朵朝頭的兩旁挺了起來。

又一聲悲鳴……

母象如同聽到了什麼比它更權威的號令似的,一調頭就遁聲奔回來。而那象群,幾秒鍾的遲豫之後,跟隨著母象奔回來……

它們尋找到了那一頭小象……

土狼們四散而逃……

大象們用它們的鼻子撫慰著那一頭小象。它們的小象也那樣。好比家長們作出了榜樣,滿懷憐愛心腸地收容了一個流浪兒,於是孩子們也表達自己的一份善良……

男孩一動不動地說了一個字是:“媽……”

聲音很小。

於是他的母親移身過去,坐在他身後,將他摟在懷裏,用紙巾替他擦淚。

被象群收容了的小象,不慎滑入了一片沼澤。大象們開始營救它。它們紛紛朝它伸出長鼻子,然而小象已經疲憊得不能用自己的鼻子勾住大象們的鼻子了。它絕望地放棄了努力,自甘地漸漸下沉著。大象們卻不放棄它們的努力。它們都試圖用自己的長鼻子卷住小象的身體將它拖上來,無奈它們的鼻子沒有那麼長。險情接著發生了——由於它們是龐然大物,澤岸邊的土一大塊一大塊地被它們踩塌。塌土埋在小象身上,小象的處境更危難了。這時,有幾頭小象走向了沼澤。它們的體重,將很可能使它們自己也被陷住。而一旦那樣的情況發生,別的大象靠鼻子是根本救不了它們的。分明的,它們都十分本能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它們小心翼翼地趟向沼澤。既謹慎又義無反顧。一頭,兩頭,三頭,幾頭大象用自己們的身體組成了一道防線,擋住了小象不至於再向沼澤的深處沉陷下去。同時,它們將它們的長鼻子插入泥濘,從下邊齊心協力地托起小象的身體。它們當然不知人類的攝影機在偷拍它們。它們隻不過本能地覺得,既然它們收容了那一頭小象,就應該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它有一份責任,哪怕為此而犧牲自己。除了這麼解釋,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呢?

那一頭是首領的母象,此刻迅速做出了超常之舉——那龐然大物將自己的兩條前腿踏入沼澤,而它的兩條後腿,緩緩地緩緩地跪下了。那接近著是一種表演雜技的姿勢。對於一頭沒受過訓練的野象,那無疑是很難為它的一種姿勢……

它以那樣一種姿勢救起了小象。

大象們開始紛紛用鼻子吸了水替小象洗去身上的泥漿。其它小象們也學著那樣。身體幹淨了的小象,驚魂甫定,三魂四魄一時還不能得以從險境之中擺脫,顯得呆頭呆腦的。大象和別的小象們,就紛紛地用鼻子對它進行又一番的撫慰。看去那情形給人這樣一種深刻的印象,如果它們也有手臂的話,它們都會緊緊地摟抱它似的……

男孩此刻悄悄地說:“大象真好!”

這話,聽來已經不是自言自語了,而是在對他的母親講他的感想了。

是母親的女人也悄悄說:“是啊,大象真好。大象是值得人類尊敬的動物。”母子二人仿佛都忘了我這個客人的存在。不料男孩又說:“可是人不好。人壞。”男孩的語調中,有幾分恨恨的意思。那時刻,熒屏上的象們,正漸漸地消失在非洲大草原的夜色中……

而房間裏是靜極了,因為男孩的話。

良久,母親低聲問:“兒子,你怎麼那麼說?”

男孩回答:“我爸爸出車禍的時候,都沒有一輛車肯送他去醫院,怕爸爸流出的血弄髒了他們的車座!”

又良久,母親娓娓地說:“兒子啊,你的想法是不對的。確實,大象啊,天鵝啊,雁啊,仙鶴和鴛鴦啊,總之某些動物和禽類,在許多情況下常常表現得使我們人類感到羞愧。但即使這樣,媽媽還是要告訴你,在我們的地球上,人類是最可敬的。盡管人類做了不少危害自己也危害地球的壞事,比如戰爭,比如浪費資源,環境汙染。可是人類畢竟是懂得反省的啊!古代人做錯了,現代人替他們反省;上一代人做錯了,下一代人替他們反省;這一些人做錯了,那一些人替他們反省;自己始終不願反省的人,就有善於反省的人教育他們反省,影響他們反省。靠了反省的能力,人類絕不會越變越壞,一定會越變越好的。兒子啊,你要相信媽媽的話呢,因為媽媽的話基本上是事實……”

我沒有料到那是母親的女人,會用那麼一大段話回答她的兒子。

因為兩年來,一想到她丈夫的不幸,她仍對當時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些個人耿耿於懷。

刹那間我的眼眶濕了。

我聯想到了這樣一句話——民族和民族的較量,也往往是母親和母親們的較量。

我頓覺一種溫暖的欣慰,替非洲大草原上那一頭小象,替我罹難的朋友,替我們這個民族……小垃圾女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元月下旬的一個日子,刮著五六級風。家居對麵,元大都遺址上的高樹矮樹,皆低俯著它們光禿禿的樹冠,表示對冬季之厲色的臣服。偏偏十點左右,商場來電話,通知安裝抽油煙機的師傅往我家出發了……

前一天我就將舊的抽油煙機卸下來丟棄在樓口外了。它已為我家廚房服役十餘年,油汙得不成樣子。我早就對它膩歪透了。一除去它,上下左右的油汙徹底暴露,我得趕在安裝師傅到來之前刮擦幹淨。洗滌靈去汙粉之類難起作用,我想到了用濕抹布滾粘了沙子去汙的辦法。我在外邊尋找到些沙子用小盆往回端時,見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站在鐵柵欄旁。我丟棄的那台髒兮兮的抽油煙機,已被她弄到那兒。並且,一半已從柵欄底下弄到柵欄外;另一半,被突出的部分卡住。

女孩兒正使勁跺踏著。她穿得很單薄,衣服褲子舊而且小。腳上是一雙夏天穿的扣絆布鞋,破襪子露腳麵。兩條齊肩小辮,用不同顏色的頭繩紮著。她一看見我,立刻停止跺踏,雙手攥一根柵欄,雙腳蹬在柵欄的橫條上,悠蕩著身子,仿佛在那兒玩的樣子。那兒少了一根鐵柵,傳達室的朱師傅用粗鐵絲攔了幾道。對於那女孩兒來說,鑽進鑽出仍是很容易的。分明,隻要我使她感到害怕,她便會一下子鑽出去逃之夭夭。而我為了不使她感到害怕,主動說:“孩子,你是沒法弄走它的呀!”——倘她由於害怕我倉皇鑽出時刮破了衣服,甚或刮傷了哪兒,我內心裏肯定會覺得不安的。

她卻說:“是一個叔叔給我的。”——又開始用她的一隻小腳跺踏。

果而有什麼“叔叔”給她的話,那麼隻能是我。我當然沒有。

我說:“是嗎?”

她說:“真的。”

我說:“你可小心……”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已彎下腰去,一手捂著腳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