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裂了的塑料是很鋒利的。
我說:“唉,紮著了吧?你倒是要這麼髒兮兮的東西幹什麼呢?”
她說:“賣錢。”其聲細小。說罷抬頭望我,淚汪汪的。顯然疼的。接著低頭看自己捂過腳腕的小手,手掌心上染血了。
我端著半盆沙子,一時因我的明知故問和她小手上的血而呆在那兒。
她又說:“我是窮人的女兒。”——其聲更細小了。
她的話使我那麼的始料不及,我張張嘴,竟不知再說什麼好。而商場派來的師傅到了,我隻有引領他們回家。他們安裝時,我翻出一片創口貼,去給那女孩兒。卻見她蹲在那兒哭,髒兮兮的抽油煙機不見了。
我問哪兒去了?
她說被兩個蹬手板車收破爛兒的大男人搶去了。說他們中一個跳過柵欄,一接一遞,沒費什麼事兒就成他們的了……
我問能賣多少錢?
她說十元都不止呢,哭得更傷心了。
我替她用創口貼護上了腳腕的傷口,又問:“誰教你對人說你是窮人的女兒?”
她說:“沒人教,我本來就是。”
我不相信沒人教她,但也不再問什麼。我將她帶到家門口,給了她幾件不久前清理的舊衣物。
她說:“窮人的女兒謝謝您了叔叔。”
我又始料不及。覺得臉上發燒。我兜裏有些零錢,本打算掏出全給了她的。但一隻手雖已插入兜裏,卻沒往外掏。那女孩兒的眼,希冀地盯著我那隻手和那衣兜。
我說:“不用謝,去吧。”
她單肩背起小布包下樓時,我又說:“過幾天再來,我還有些書刊給你。”
聽著她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邊我才抽出手,不知不覺中竟出了一手的汗。我當時真不明白我是怎麼了……
事實上我早已察覺到了那女孩兒對我的生活空間的“入侵”。那是一種詭秘的行徑。但僅僅詭秘而已。絕不具有任何冒犯的意味。更不具有什麼危險的性質。無非是些打算送給朱師傅去賣,暫且放在門外過道的舊物,每每再一出門就不翼而飛了。左鄰右舍都曾說撞見過一個小小年紀的“女賊”在偷東西。我想,便是那“窮人的女兒”無疑了……
四五天後的一個早晨我去散步,剛出樓口又一眼看見了她。仍在第一次見到她的地方,她仍然悠蕩著身子在玩兒似的。她也同時看見了我,語調親昵地叫了聲叔叔。而我,若未見她,已將她這一個窮人的女兒忘了。
我駐足問:“你怎麼又來了?”
她說:“我在等您呀叔叔。”——語調中摻入了怯怯的,自感卑賤似的成分。
我說:“等我?等我幹什麼?”
她說:“您不是答應再給我些您家不要的東西麼?”
我這才想起對她的許諾,搪塞地說:“挺多呢,你也拎不動啊!”
“喏”——她朝一旁翹了翹下巴,一個小車就在她腳旁。說那是“車”,很牽強,隻不過是一塊帶輪子的車底板。顯然也是別人家扔的,被她撿了。
我問她腳好了麼?
她說還貼著創口貼呢,但已經不怎麼疼了。之後,一雙大眼瞪著我又強調地說:“我都等了您幾個早晨了。”
我說:“女孩兒,你得知道,我家要處理的東西,一向都是給傳達室朱師傅的。已經給了幾年了。”——我的言下之意是,不能由於你改變了啊!
她那雙大眼睛微微一眯,凝視我片刻說:“他家裏有個十八九歲的殘疾女兒,你喜歡她是不是?”
我不禁笑著點了一下頭。
“那,一次給她家,一次給我,行不?”——她專執一念地對我進行說服。
我又笑了。我說:“前幾天剛給過你一次,再有不是該給她家了麼?”
她眨眨眼說:“那,你已經給她家幾年了。也多輪我幾次吧!”
我又想笑,卻怎麼也笑不起來了。心裏一時的很覺酸楚,替眼前花蕾之齡的女孩兒,也替她那張能說會道的小嘴兒。
我終不忍令她太過失望,二次使她滿足……
我第三次見到那女孩兒,日子已快臨近春節了。
我開口便道:“這次可沒什麼東西打發你了。”
女孩兒說:“我不是來要東西的。”——她說從我給她的舊書刊中發現了一個信封,怕我找不到著急,所以接連兩三天帶在身上,要當麵交我。那信封封著口,無字。我撕開一看,是稿費單及稅單而已。
她問:“很重要吧?”
我說:“是的,很重要,謝謝你。”
她笑了:“咱倆之間還謝什麼。”
她那竊喜的模樣,如同受到了莊嚴的表彰。而我卻看出了破綻——封口處,留下了兩個小小的髒手印兒。夾在書刊裏寄給我的單據,從來是不封信封口的。
好一個狡黠的“窮人的女兒”啊!
她對我動的小心眼令我心疼她。
“看”——她將一隻腳伸過柵欄,我發現她腳上已穿著雙新的棉鞋了,攤兒上賣的那一種。並且,她一偏她的頭,故意讓我瞧見她的兩隻小辮已紮著紅綾了。我說:“你今天真漂亮。”她悠蕩著身子說:“我媽媽決定,今年春節我們不回老家了。”
“爸爸是幹什麼的?”
她略一愣,遂低下了頭。
我正後悔自己不該問,她抬起頭說:“叔叔,初一早晨我會給您拜年。”我說不必。她說一定。我說我也許會睡懶覺。她說那她就等。說您不會初一整天不出家門的呀。說她連拜年的話都想好了:“叔叔馬年吉祥,恭喜發財!”
“叔叔我一定來給你拜年!”
說完,猛轉身一蹦一跳地跑了。兩隻小辮上紮的紅棱,像兩隻蝴蝶在她左右肩翻飛……
初一我起得很早。倒並不是因為和那“窮人的女兒”有個比較鄭重的約會,而是由於三十兒夜晚看一本書看得失眠了。我是個越失眠反而越早起的人。卻也不能說與那個比較鄭重的約會毫無關係。其實我挺希望初一一大早走出家門,一眼看見一個一身簇新,手兒臉兒洗得幹幹淨淨,兩條齊肩小辮紮得精精神神的小姑娘快活地大聲給我拜年:“叔叔馬年吉祥,恭喜發財!”——盡管我不相信那真能給我帶來什麼財運……
一上午,我多次佇立窗口朝下望,卻始終不見那“窮人的女兒”的小身影。下午也是。到今天為止,我再沒見過她。卻時而想到她。每一想到,便不由得在內心默默祈禱:小姑娘,馬年吉祥,恭喜發財!…“野草根”祭“二……二……二小……走……了……”電話裏,從哈爾濱那端,傳來二小的哥哥大小口吃的聲音。很輕,但清楚,似乎就在我家的樓外給我打電話。
那是春節長假結束不久的一天。夜裏我被頸椎病折磨得翻來覆去,天亮後頭暈沉沉的。十點多鍾,又平躺在硬板床上。電話鈴響了幾下,我懶得接,它也就不再吵我。不料我將要睡去,又響了……
頭還在暈。
我微閉著雙眼問:“走了?哪去了?……”
北方民間有句俗話是:“破車子,好攬載。”
指的便是我這一種人。
我常想,自己真的就仿佛一輛破車子,明明載不了世上許多愁,許多憂,些個有愁的人,有憂的人,卻偏將他們的愁和他們的憂,一樁樁一件件放在我這輛破車子上,巴望我替他們化之解之。
而我,隻不過是個寫小說的,哪裏能改善“草根族”們的生存難題呢?
但我又清楚,除了我,他們也沒誰可求了。
我同時清楚,他們開口求我之前,內心裏其實是惴惴不安的。他們也明白我其實並沒多大的能力。他們往往是在山窮水盡的情況下,向我發出最後的求援籲呼。好比溺水之人,向岸上的人們伸最後一次手。而我,乃是岸上的人們中,和他們有種種撕扯不開的故舊關係的一個。倘我不相應地也伸出手去,他們就會放棄掙紮。我伸出我的手,他們便會再撲騰一會兒。我雖多次伸出過自己的手,卻沒有一次真正握住過他們誰的手,一下子將誰從生存的滅頂之災拉上岸過。他們的命況出了轉機,主要還是靠自己的不甘沉沒救了自己。
“別急,讓我們一塊兒來想想辦法!”
“天無絕人之路,我將盡力而為!”
這是我每說的話。
而就意味著我作了承諾。於是便攬了一件難事。於是自己便有了種煩和憂。於是,也便似乎有了責任和義務。
我第一次聽到“草根族”這一種說法,是十幾年前的事。一位從國外進修電影回來的朋友說的。他對我的一篇小說發生興趣,改編成了電影劇本,並且決心一試牛耳,親自執導。那劇本就起了個名是《野草根》。
我問:為什麼起這麼一個名字?
他說:你小說寫的是底層民生形態啊。
我說:那就叫《底層》不好麼?
他認為太直白了,沒意味。
我說:高爾基曾寫過一部話劇劇本,便是以《底層》這一劇名公演的。
他說:國外目前將底層民眾叫草根族,你的小說反映的是底層的底層的民生,自然死活於社會關懷半徑以外的群體,所以該叫《野草根》,我挺欣賞我起的名字的,你依我吧!
我見他那麼堅持,依了他。
但他沒拍成,劇本審查時被槍斃了。在我預料之中,在他預料之外。
後來,中國對於底層的底層之民眾,有了比較人情味的一種說法,叫“弱勢群體”。這說法中包含著關注與體恤的意思。然而依我的眼看來,中國之“弱勢群體”,或日“野草根”族,似乎不是在減少著,而是在增多著。有時,則減與增的現象並存,這一行業在減著,那一行業在增著;此地減,彼地增。而誰一旦被列入增數裏,誰的命況也就比底層更低了一層。誰也就由“草根族”而“野草根”了……
二小是“野草根”二十餘年了。死前無棲身之所,自然也就沒家。還往往沒工作。其實隻有小學文化的二小,除了擺攤,要在當今職業競爭嚴酷的社會找到一份能相對幹得長久的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的父母去世以後,我將我的哥哥從哈爾濱的一所精神病院接到北京。我不想哥哥在精神病院度過一生,所以在西三旗買了房子,決心給哥哥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家。我在那樣打算時,心中便想到了二小。我的哥哥是由我的四弟和二小護送至北京的。
我當時對二小說:“這兒既是大哥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和大哥,以後相依為命吧!我把大哥托付給你照顧最放心。”
三室一廳敞敞亮亮的房子,一切家具皆新。電視機、影碟機、冰箱、洗衣機,應有盡有。還有電子琴,還有空調,還有擺滿了書的書櫥,還有文房四寶,還有象棋、圍棋和撲克……
我的哥哥和二小喜出望外,高興得合不攏嘴。
我給二小每月的工資是七百元。
生活費由我來負擔。哥哥吸煙很凶,二小也是煙民,且有那麼點兒酒癮。
我說:“二小,這都沒關係的。隻要適量,不危害身體。煙酒你千萬不要花自己的錢買,二哥會經常給你們送來,斷不了你們的就是。你的工資基本不必動,存著,一年就是八千多。幾年後,二哥再支援你一筆錢,你也算有點兒小小的本錢可以去撲奔你的人生了!”
二小喏喏連聲。
從此我覺少了兩份心事。一份是牽掛於我的哥哥;一份是牽掛於二小。兩份心事,都曾使我徹夜難眠過。
二小對我的哥哥照顧得很好。憑良心講,比我這個當親弟弟的做得還好。我對二小的感激也常溢於言表。那小區有人曾私下向我告二小的狀,說哪天哪天,二小將我的哥哥鎖在家,自己去小飯店裏喝酒;哪天哪天,十點以後,二小才從外邊回小區。言下之意,是二小不定往什麼不幹淨的地方鬼混去了。
而我總是笑笑。
終日與我的哥哥相廝守,我理解二小那一份大寂寞。盡管我常去陪他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