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懷念(2 / 3)

幾年後我知道他們調到了杭州……

又幾年後我知道小鈺大姐病了……

是穀應大姐有一次在電話裏告訴我的。我記下了他們的住處,某天去看他們,不料他們已離京了……

至今我也不能說出小鈺大姐患的哪一種病。當初我想,不是癌,便沒理由替她朝憂處去想。每每思念起,向人問起,也總是朝樂觀和去希望著的。小汪(汪逸芳)從杭州來,告知她的病況愈重;抗抗從杭州探家回來,也告知她的病況愈重,我則總是暗暗替她祈禱……

及至我和國文老師去杭州參加一次筆會,探望了她,方覺朋友們所憂所戚,皆是不無根據的。

是小汪陪我們探望她的。小汪先入室內,幫浙成扶她離開床,坐於椅上,我們才進去看她。我想,其實她是完全可以躺在床上見我們的。而她竟不。她對朋友是盡可能地以禮相待的。又自尊得極剛強,令我們感動又肅然。我們看出她有些倦了的時候,就體恤地告辭了。而我們內心裏,又多想久陪她聊些輕鬆愉快的話題呢…

那之後,我仍祈禱並希望,她的病哪一天就會奇跡般地好起來,她哪一天就會奇跡般地站起來行動敏捷如前。她的身體曾多棒啊!……

收到浙成兄親筆信,獲知哀息,那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覺得所謂運命實欠公道。

是夜,傷感難眠,遂坐起,執筆錄心,凝成小詩一首,今抄於下,以誌懷思:黃鶴倏逸去,靈犀焉複還?一鈺雖吻土,文心戀陽前……

我們收受了好人和好作家的最後的貽贈,我們自己的心也會變得好起來的,我們自己為文的品格也會變得執著起來的……羊皮燈罩此刻,羊皮燈罩拎在女人手裏,女人站在燈具店門外,目光溫柔地望著馬路對麵。過街天橋離她不遠橫跨馬路。天橋那端的台階旁是一家小小的理發鋪。理發鋪隔壁,是一間更小的板房,也沒懸掛什麼牌匾,隻在窗上貼了四個紅字“加工燈罩”。窗子被過街天橋的台階斜擋了一半,從女人所佇立的地方,其實僅可見“加工”二字。

女人望著的正是那扇窗。目光溫柔且有點兒羞赧。還有點兒猶豫不決。她已經駐足相望了一會兒了。她似乎無視馬路上的不息車流,耳畔似乎也聽不到都市的喧雜之聲。分明的,她不但在望著,內心裏也在思忖著什麼。

這一天是情人節。

女人另一隻手拿著一枝玫瑰。

太陽在天空的位置剛剛西偏。一個難得的無風的好天氣。春節使過往行人的腳步變得散慢了,樣子也都那麼悠閑。再過幾天,就是這女人二十九歲生日了。在城市裏,尤其大都市裏,二十九歲的女人,倘容貌標致,倘又是大公司的職員,正充分地揮發著“白領麗人”既嫵媚又成熟的魅力。

這二十九歲的來自於鄉下的女人,雖算不上容貌標致,但卻幸運地有著一張頗經得住端詳的臉龐。那臉龐上此刻也呈現著一種鄉下水土所養育的先天的嫵媚,也隱書著城市生活所造就的後天的成熟。隻不過她這一輩子怕是永遠與“白領麗人”四字無緣了。因為她在北京這座全中國生存競爭最為激烈的大都市拚打了十餘年,剛剛拚打出一小片屬於自己的天地——個雇了兩名闖北京的鄉下打工妹的小小包子鋪。在那兩名打工妹心目中,她卻是成功人士,是榜樣。她的業績對她們的人生起著她自己意想不到的鼓舞作用。

她今天穿的是她平時舍不得穿的一套衣服。確切地說那是一套咖啡色的西服套裝。對於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咖啡色是一種既不至於使她們給人以輕浮印象,也不至於看去顯得老氣的顏色。而黑色的彈力棉長襪,使她挺拔的兩條秀腿格外引人注目。她腳上穿的是一雙半高靿的靴子,臉上化著淡淡的妝。總之在北京2月這一個朗日,在知名度越來越高地影響著中國人的情人節的下午,這一個左手拎著一盞羊皮燈罩,右手拿著一枝紅玫瑰,目光溫柔且羞赧地望著馬路對麵那扇窗的,開家小小包子鋪雇兩名鄉下打工妹的二十九歲的女人,要踏上離她不遠的過街天橋“解決”一件對女人來說比男人尤其重大的事情。那件事情有的人叫做“愛”,有的人叫做“婚姻”。

其實她並不猶豫什麼,也對結果抱有感覺特別良好的預期。她非是一個脫離現實的女人。北京對她最有益的教誨那就是——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千萬別變成一個脫離現實的人而自己懵懂不悟。她那一種感覺特別良好的預期,是馬路對麵那扇窗內的一個男人,不,一個青年的眼睛告訴給她的。盡管她比他大五歲,她卻深信他們已心心相印。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充滿自尊,也有點憂鬱。對於那樣一雙眼睛,愛是無須用話語表達的。

燈具店的售貨員要將她買了的羊皮燈罩包起時,她說不用。

“拎到馬路對麵去進行藝術雕刻吧?”

她點了一下頭,一時的臉色緋紅。

“凡是到我們這兒買這一種羊皮燈罩的,十有六七都拎到馬路對麵去加工。那小夥子特有藝術水平,不愧是專科藝術院校的學生,唉,可惜了,要不哪會淪落到那種……”

她怕被售貨員姑娘看出自己臉紅了,拎起羊皮燈罩趕緊離開。

一男一女從那小屋走出,女人所拎和她買的是一模一樣的羊皮燈罩。女人將燈罩朝向太陽擎舉起來,轉動著,欣賞著。男人一會兒站在女人左邊,一會兒站在女人右邊,一會兒又站在女人背後,也從各個角度欣賞。隔著馬路,她望不到人家那羊皮燈罩上究竟刻的什麼圖案或字。卻想象得到,對著太陽的光芒欣賞,一定會給人一種比燈光更美好的效果。藝術加工過的羊皮燈罩,內麵是襯了彩紗的。或紅,或粉,或紫,或綠,各色俱全,任憑選擇。那男人一手摟在女人肩上,當街在女人頰上吻了一下。她想,如果他們不滿意,是不會當街有那麼情不自禁的舉動的。於是她內心替那扇窗裏的青年感到欣慰,甚而感到自豪。望著那一對男女坐入出租車,她不再思忖什麼,邁著輕快的步子踏上了天橋台階……半年前的某日她到工商局去交稅,路過馬路對麵那扇窗。突然的,玻璃從裏邊被砸碎了,嚇了她一大跳,緊接著傳出一個男人的叫嚷聲:“你算什麼東西?你怎麼敢不經我們的許可給加了一個‘頓’號?!你今天非得用數倍的錢賠我這燈罩不可!因為我的精神也受損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