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人的去世,定給我們留下許多懷念。有如心靈的營養,滋潤著我們的情感,使我們的情感更趨於良好與美好的掛牽。這實在是好人辭世前對我們的最後貽贈啊!好作家的去世,同時還留給我們好作品。好作家辭世前對我們的最後貽贈乃是雙份的啊!小鈺大姐是一個好人。是好作家。是我所敬重的,年長於我的女作家。作家也都是凡人,都是食人間煙火的俗常人。既都食著人間煙火,既都消化著人間煙火,便都有人間煙火必然生出的毛病。有些毛病還是臭毛病,壞毛病。自己並未真能脫離低級趣味的作家也是不少的。我時時自審,自檢,才鬥膽這樣說。
但我心目中的小鈺大姐,卻是位沒有什麼臭毛病和壞毛病的作家。也是一位自己首先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作家。作家既善於編織和演繹著人間的種種故事,久而久之,也便善於通過自己的作品喬裝著自己的假麵了。故“文如其人”這句話,往往靠不大住。
但我心目中的小鈺大姐,卻是“文如其人”的。起碼對我而言是這樣。她的作品首先注入了她對現實生活的真誠關注。她的作品是絲毫也看不出炫耀才華而凸呈出來的矯揉造作的。她也從不因自己是小說家,是女小說家,是在名牌大學裏受過高等教育的名副其實的知識女性而多麼欣賞自己,鍾愛自己。她認為,自己既是作家了,既是知識女性了,便當然要具有對社會對普通人生的責任感,要具有對廣大人民群眾的物質與精神兩方麵的關心和同情。否則便等於辜負了是作家的幸運。這一種虔誠的思想,她是與我傾談過的,也是與我的心相通的。如今這樣的作家的這樣的主張,似乎頗受輕蔑和嘲諷。那麼,便讓些個輕蔑者輕蔑,嘲諷者嘲諷吧。我願陪著辭世的小鈺大姐一塊兒被輕蔑被嘲諷。留下繆斯的奧林匹斯山上——果而有這麼一座美妙的山的話——自己身旁的座位讓他們坐吧。倘小鈺大姐在另一個世界感到孤獨和寂寞了,浙成兄長會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找她的,我也會的。我們就在那山腳下“租賃”一小塊地方,繼續談我們主張所未能實現的文學夙願吧。據說另一個世界很漫長,一天等於我們這個世界三年。如此看來,我們逗留在這個世界的時日不會甚長啊……
我與小鈺大姐相識於10年前。相識於《天津文學》舉辦的一次筆會上。地點在北戴河。時間一個星期。那些日子我們幾乎朝夕相處。浙成兄長和小鈺大姐,是我們所有人心目中互敬互愛,十分幸福的一對伉儷。在留給我的記憶中,仿佛他們當年都是北大的學生,是才子和才女,又都是運動員中的佼佼者,畢業後去了內蒙。這些是天津作協的穀應大姐告訴我的,當時他們夫妻仍屬於“內蒙作家”……他們是參加筆會的作家中最年長的。他們對人都很誠懇,不是熱情,而是誠懇。事實上,給我的印象他們不是那種一見如故熱情得要命的人。他們對人的熱情幾乎全揣在內心裏,對人的好感和感激也幾乎全揣在內心裏,綿綿地轉化成親切和友誼,用他們的真誠層層包裹著回報給你。我曾想,是否也因他們在內蒙生活了二十幾年,心靈都受了蒙族人民的淳樸性情的熏陶呢?我們在那一次筆會上一見如故。雙方靠的都非熱情而是真誠。所謂“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吧……那次筆會大家都很高興。都很愉快。而且,相處得都很真誠。真誠是有感染力的。那也是一次文明的筆會,沒誰傳播文壇上的什麼流短蜚長,沒誰議論別人的什麼隱私,沒誰津津樂道什麼風月豔事,甚至,也沒誰開什麼低俗的玩笑……
作家們的筆會總該有是作家們聚在一起的樣子,哪怕表麵的。
做一個文明的人做一個知識者做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時並不容易。這需要良好榜樣的影響。
浙成兄和小鈺大姐,在那一次筆會上是給我們年輕些的人做了榜樣的。
記得有一天,我們在陽台上談到了毛澤東他老人家的功過,都談得沒了顧忌,聲音也就都高了起來。忽而我們的下層,有人唱起了《東方紅》。下層住著幾位享受療養待遇的勞模。
於是大家一時麵麵相覷,都緘口了。
浙成說:“我們大概影響別人休息了。”小鈺大姐說:“大概還使別人感到對毛澤東他老人家的情感受到了傷害。”
浙成又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完全能理解他們的情感。毛澤東盡管有錯誤,但仍是偉人。在樸素的情感和理性的反思之間,時代應該留給許多人過渡的時間和權力……”
小鈺大姐又說:“在這一點上,也同樣要尊重他人的存在。現在都十點半多了,畢竟我們同住一樓,影響了人家休息,明天我替大家向他們表示一下歉意……”
他們就是這麼樣地善於理解和尊重別人的存在。
以後我們和那些勞模也相處得很友好起來。他們早於我們離去,離去前還主動和我們告別……
即使你的思想真比他人深刻,也絕不應因這一點而忽略了他人的存在,這首先便是淺薄的。人對人的尊重,是世上首先的起碼的文明,有時也是至高的人際原則……
這是使我在那之後所想到的。並一直在今後這樣要求著自己……
文學和愛情,在小鈺大姐心裏,是同樣神聖的,美好的,莊重的。
我們曾在散步時談到愛情。記得我說了一句話是——“愛情這樣東西……”
她不禁駐足,表情異樣地凝視了我一眼。
第二天散步時又談到了愛情。
記得我又說了一句話是——“缺少美好的愛情,生活不過是一團發酵但做不成麵包的酸麵。愛情使它變成香噴噴的麵包和各式各樣的甜點心……”
她又駐足凝視了我一眼。笑了。
她說:“曉聲,你這麼比喻,是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相結合呢!……”
並認真地問:“那你昨天說——‘愛情這東西’?什麼都可以用‘東西’這個詞包括,愛情卻不可以。記住,我們都是首先學會用美好的詞談論美好的事,然後才學會用美好的心靈珍藏美好的事的……”浙成兄和小鈺大姐,實在堪稱文壇的一對至愛夫妻啊。浙成兄在小鈺大姐病中,對她一往情深的關懷照料,體貼入微,也是非常令我感動的。他使“愛情”這兩個字變得很濃馥。他使“丈夫”這兩個字得到了一次很理想又很古典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