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下幾代多數人的人生中也沒發現過它的閃光。
難道,對於紅塵中多數的人,所謂金色年華,隻不過是一種姑妄言之的意象?
難道,對於紅塵中多數的人,就不該有一段那樣子的年華?——無憂無慮著而又心性純真著;而又靈魂裏充滿著對世界的溫暖異常的感激;而又發生著自然而然的與異性的美好又動人的初戀?
難道,對於紅塵中多數的人,所謂金色年華,隻不過是詩人的無根據的詠歎?或小說家一廂情願的故事編織?
但,我從流傳至今的林林總總的紅塵文化的夾縫之中,分明的認知到過那樣一種關於人的年華的可靠記錄啊?
為什麼它在現代了的紅塵裏反而少見了呢?
人類把它丟失在什麼地方了呢?
又何以會丟失了它呢?
我困惑。
如果現代不能使人的金色年華延長,反而壓縮了它,反而將它弄到幾近於無的程度,那麼,我真為現代的人們沮喪和悲哀啊!
我是多麼希望從下一代人身上看到它美好的閃光啊!
然而他們有麼?
我在家居附近的小樹林裏散步,連日來思想著金色年華卻自解不開。六七十歲的老人們,圍了一個圈又一個圈在做拍手健身操。他們運足底氣異口同聲:
超常能量,
就在身旁!
超常能量,
就在身旁!他們都處在忘我之境,看去仿佛全都無憂無慮。盡管我知道那一種仿佛的無憂無慮不是真的,一結束他們就會彼此訴說起多種的憂和多種的慮來。
但我還是不禁地暗想:也許,所謂金色年華,在現代了的紅塵中,反而倒著賜給在人生的過程中了?
在我們大多數紅塵中人六七十歲的年齡,有那麼一點點零星的時光或可叫作“金色年華”?!為自己辦一所大學現在,全中國的大學都在有計劃地而又盡量地擴招,更有新的大學在興辦著。確乎的,有機會讀大學的下一代,人數比例是快速地增加了。但是,不少在別人們看來很幸運地考上了大學的學子們,往往一年二年讀下來,隨之對他們的大學感到了失望。除了名牌大學和熱門專業的學子們狀態良好,那一種失望是較普遍的。他們在被形容為“金色年華”的六年的時間裏,連續經曆三次中國特色的升學考試。而那六年從人的心理年齡上講,是本不該經曆那麼嚴峻的“事件”的。真的,他們所經曆的三次考試,無論對於他們自己,還是對於家長們,難道還不算是嚴峻的“事件”麼?他們原本以為,終於考上了大學,終於可以在經曆了三次嚴峻的“事件”之後喘息一下了,可是大學裏的學業更加繁重,要學四十幾門之多,連星期六和星期日還要加課。
普遍的家長們有著這樣的一種觀點——我們已經盡我們的能力使你們無憂無慮了,你們要做好的事情隻有一樁,那就是學習。而學習是多麼愉快之事啊,你們怎麼還水深火熱似的呢?
看來,這未免是太局外人的疑問了。
某件事的性質無論對人是多麼有益的,當它的進行時成了一種超負荷的過程時,它對人的性質往往會傾斜向反麵。即使它的性質原本是詩性的,其詩性也會不同程度地被抵消掉。
大學的課程真的需要四十幾門之多嗎?
這四十幾門之多的課程,究竟是在以學生為中心的教育理念之下確定了的,還是太多地考慮到了其他的因素?
這四十幾門之多的課程,真的反而有利於專業的精深嗎?
是不是課程的門類越多,便越體現著綜合素質的培養呢?
若論綜合素質的培養,則我以為,普遍的大學裏最薄弱的環節,薄弱得幾乎被忽視的環節,反而是人文思想教育的方麵了。
而大學裏,無論理科的工科的還是文理綜合類大學裏,倘薄弱了人文思想之教育,那也就幾乎將大學的教育功能降低到了民間匠師的水準了。
而即或從前民間的匠師,也是既教技藝,又教做人的。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自己”——不是好師傅的座右銘,而是好徒弟的座右銘。
從前,父母將孩子引至師傅跟前,行過拜師之禮後(從前拜師之禮是大禮),往往說一句話是——“師傅,托付給您了!”
正包含著父母對孩子將來成才的雙重的希望——謀生的技能方麵和立世的做人方麵。而從前的師傅們,如果是一位好師傅的話,也總是盡量從兩方麵不負重托的。
“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同行相冤,莫如相全”。
這些都是從前的師傅們對徒弟們的訓誨,具有著民間的極樸素的人文教育的意味。初級是很初級的,但畢竟是盡心思了。
現在的大學,一屆一屆一批一批地向社會輸送著幾乎純粹的技能型人。而幾乎純粹的技能型人,活動於社會的形狀將無疑是簡單功利的。其人生也每因那簡單功利而磕磕絆絆,或傷別人,或害自己。
但是在四十幾門課程的壓力之下,教師們又怎麼能做得比從前的師傅們更好?學子們又怎麼能在大學裏也兼顧做人的自修?
我聽說過這樣一件事,是一位外國朋友告訴我的,發生在他的外資公司在中國公開招聘的現場;一名大學生填表格之際,錯了揉,揉了又錯。揉成的紙團便扔在地上;而另一名大學生接連替之撿起,沒發現紙簍,便揣在自己兜裏……
我的外國朋友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他手指著兩名大學生說:“你,不要填了,因為你沒有必要再接受麵試了;你,也不要填了,後天可以直接來麵試。”
我還是不寫出那名連填表資格都當場被取消了的大學生是哪一名牌大學的學子了吧。
但那一名不必填表就被允許直接麵視,並被錄取了的學生,我的外國朋友告訴我他是——鄭州的一所紡織機械學院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