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人和書的親情(2 / 3)

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種寂寞。

這是人置身於種種熱鬧中的一種寂寞。

這是另類的寂寞,現代的寂寞。

如果這樣的一個人,心靈中再連值得回憶一下的往事都沒有,頭腦中再連值得梳理一下的思想都沒有,那麼他或她的人生,很快就會從外表鏽到中間的。無論是表層的寂寞,還是深層的寂寞,要抵抗住它對人心的傷害,那都是需要一種人性的大能力的。我的父親雖然隻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建築工人,但在“文革”中,也遭到了流放式的對待。僅僅因為他這個十四歲闖關東的人,在哈爾濱學會了幾句日語和俄語,便被懷疑是日俄雙料潛伏特務。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時間,他獨自一人被發配在四川的深山裏為工人食堂種菜。他一人開了一大片地,一年到頭不停地種,不停地收。隔兩三個月有車開入深山給食堂送一次糧食和鹽,並拉走菜。

他靠什麼排遣寂寞呢?

近五十歲的男人了,我的父親,他學起了織毛衣。那裏,沒有第二個人,沒有電,連貓狗也沒有。更沒有任何可讀物。有對於他也是白有,因為他是文盲。他劈竹子自己磨製了幾根織針。七八年裏,將他帶上山的新的舊的勞保手套一雙雙拆繞成線團,為我們幾個他的兒女織襪子,織線背心。

這一種從前的女人才有的技能,他一直保持到逝世那一年。織,成了他的習慣。那一年他七十七歲。

勞動者為了不使自己的心靈變成容易生鏽的鐵或銅,也隻有被逼出了那麼一種能力。

而知識者,我以為,正因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層的,所以需要有更強的抵抗寂寞的能力。

這一種能力,除了靠閱讀來培養,目前我還貢獻不出別種辦法。

胡風先生在所有當年的“右派”中被囚禁的時間最長——三十餘年。他的心經受過雙重的寂寞的傷害。胡風先生逝世後,我曾見過他的夫人一麵,惴惴地問:先生靠什麼抵抗住了那麼漫長的與世隔絕的寂寞?

她說:“還能靠什麼呢?靠回憶,靠思想。否則他的精神早崩潰了,他畢竟不是什麼特殊材料的人啊!”但我心中暗想,胡風先生其實太夠得上是特殊材料的人了啊!

幸虧他是大知識分子,故有值得一再回憶之事,故有值得一再梳理之思想。若換了我的父親,僅僅靠拆了勞保手套織東西,肯定是要在漫長的寂寞傷害之下瘋了的吧?

知識給於知識分子之最寶貴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因為靠了思想的能力,無論被置於何種孤單的境地,人都不會喪失最後一個交談夥伴,而那正是他自己。自己與自己交談,哪怕僅僅做這一件在別人看來什麼也沒做的事,他足以抵抗很漫長很漫長的寂寞。如果居然還僥幸有筆有足夠的紙,孤獨和可怕的寂寞也許還會開出意外的花朵。《絞刑架下的報告》、《可愛的中國》、《堂·吉訶德》的某些章節,歐·亨利的某些經典短篇,便是在牢房裏開出的思想的或文學的花朵。

知識分子靠了思想善於激活自己的回憶。所以回憶之於知識分子,並不僅僅是一些過去了的沒有什麼意義了的日子和經曆。哪怕它們真的是蒼白的,思想也能從那蒼白中擠壓出最後的意義——它們所以蒼白的原因。

思想使回憶成為知識分子的駝峰。

而最強大的寂寞,還不是想做什麼事而無事可做,想說話而無人可說;是想回憶而沒有什麼值得回憶的,是想思想而早已喪失了思想的習慣。這時人就自己趕走了最後一個陪伴他的人,他一生最忠誠的朋友——他自己。

誰都不要錯誤地認為孤獨和寂寞這兩件事永遠不會找到自己頭上。現代社會的真相告誡我們,那兩件事遲早會襲擊我們。

人啊,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讀書吧!

人啊,一旦具備了這一種能力,某些正常情況下,孤獨和寂寞還會由自己調節為享受著的時光呢!信不信,隨你……

愛讀的人們

我曾以這樣一句話為題寫過一篇小文——“讀,是一種幸福”。

我曾為作家這一種職業做出過我自己所理想的定義——“為我們人類古老而良好的閱讀習慣服務的人。”

我也曾私下裏對一位著名的小說評論家這樣說過——“小說是培養人類閱讀習慣的初級讀本。”

我還公開這樣說過——“小說是平凡的。”

現在,我們覺得——讀,對於我這樣一個具體的,已養成了閱讀習慣的人,確乎的是一種幸福。而且,將是我一生的幸福。對於我,電視不能代替書;報不能代替書;上網不能代替閱讀。所以我至今沒有接觸過電腦。

站在我們所處的當代,向曆史轉過身去,我們定會發現——讀這一種古老而良好的習慣,百千年來,曾給萬億之人帶來過幸福的時光。萬億之人從閱讀的習慣中受益匪淺。曆史告訴我們,閱讀這一件事,對於許許多多的人曾是一種很高級的幸福,是精神的奢侈。書架和書櫥,非是一般人家所有的家具。書房,無論在西方還是東方,乃富有家庭的標誌。尤其是西方貴族家庭的標誌。

而讀,無論對於男人或女人,無論對於從前的,現在的,亦或將來的人們,都是一種優雅的姿勢。是地球上隻有人類才有的姿勢。一名在專心致誌地讀著的少女,無論她是坐著讀還是站著讀,無論她漂亮還是不漂亮,她那一時刻都會使別人感到美。

保爾去冬妮婭家裏看她,最羨慕的是她家的書房,和她個人的藏書。保爾第一次見到冬妮婭的母親,那林務官的夫人便正在讀書。

而前蘇聯拍攝的電影《保爾·柯察金》中有一個鏡頭——黃昏時分的陽光下,冬妮婭靜靜地坐在後花園的秋千上讀著書……

那樣子的冬妮婭迷倒了當年中國的幾乎所有青年。

因為那是冬妮婭在全片中最動人的形象。

讀有益於健康,這是不消說的。

一個讀著的人,頭腦中那時別無它念,心跳和血流是極其平緩的。這特別有助於內髒器官的休息。腦神經那一時刻處於愉悅狀態。

一教室或一閱覽室的人都在靜靜地讀著,情形是肅穆的。

有一種氣質是人類最特殊的氣質,所謂“書卷氣”。這一種氣質區別於出身、金錢和權力帶給人的什麼氣質。但它是連闊佬和達官顯貴們也暗存妒心的氣質。它體現於女人的臉上,體現於男人的舉止,法律都無法剝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