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人和書的親情(3 / 3)

但是如果我們背向曆史麵向當今,又不得不承認,仍然以讀為一種幸福的男人和女人,在全世界都大大地減少了。印刷業發達了。書刊業成為“無煙工業”。保持著閱讀習慣的人也許並沒減少,然而閑適之時,他們手中往往隻不過是一份報了。

我不認為讀報比讀書是一種幸福。

或者,一位老人飯後讀著一份報,也沉浸在愉悅時光裏。但印在報上的文字和印在書上的文字是不一樣的。對於前者,文字隻不過是報導的工具;對於後者,文字本身即有魅力。

世界豐富多彩了,生活節奏快了,人性要求從每天裏分割出更多種多樣的愉悅時光。而這是人性合理的要求。

讀,是一種幸福——這一人性感覺,分明的正在成為人類的一種從前感覺。

我言小說是培養人類閱讀習慣的初級讀本,並非自己寫著小說而又非裝模作樣地貶低小說。我的意思是,一個人的閱讀習慣往往是從讀小說開始的。其後,他才去讀史,讀哲,讀政治經濟、天文地理、社會學等等……讀提供另外多種知識的書。

我言小說是平凡的,這句話欠客觀。因為世界上有些小說無疑是不平凡的,偉大的。有些作家傾其畢生心血,留給後人一部《紅樓夢》式的經典,或《人間喜劇》那樣的煌煌巨著,這無論如何不應視為一件平凡的事情。這些豐腴的文學現象,也可以說是人類經典的文學現象。經典就經典在會產生從前那樣一些經典作家。但在當今看來,世界上不太容易還產生那樣一些經典作家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質量和獲獎作家的分量每況愈下,間接地證明著此點。然而能寫小說能出版自己的書的人卻空前地多了。也許從嚴格的意義上講這些人不能算作家,隻不過是寫過小說的人。但小說這件事,卻由而擺脫神秘性,以俗常的現象走向了民間,走向了大眾。於是小說的經典時代宣告瓦解,小說的平凡時代漸漸開始……

我這篇文字更想談的,卻並非以上內容。

其實我最想談的是——在當今,仍保持著閱讀的習慣並喜歡閱讀的人群有哪些?在哪裏?

這誰都能扳著手指說出一二三四來,但有一個地方,有那麼一種人群,也許是除了我以外的別人們很難知道的。那就是——精神病院。那就是——精神病患者人群。當然,我指的是病情較穩定的那一種。是的,在精神病院,在病情較穩定的精神病患者人群中,閱讀的習慣不但被保持著,而且被癡迷著。是的,在那裏,在那一人群中,閱讀竟成為如饑似渴的事情,帶給著他們接近幸福的時光和感覺。

這一發現使我大為驚異,繼而大為感慨,又繼而大為感動。

相比於當今精神正常的人們對閱讀這一件事的不以為然,不屑一顧,我內心頓生困惑——為什麼偏偏是在精神病院裏?為什麼偏偏是在精神病患者人群中?

我百思不得其解。

家兄患精神病三十餘年。父母先後去世後,我將他接到北京,先雇人照顧了一年多,後住進了北京某區一家民辦的精神病托管醫院。醫護們對家兄很好,他的病友們對他也很好。我心懷感激,總想做些什麼表達心情。

於是想到了書刊。

我第一次帶書刊到醫院,引起一片歡呼。當時護士們正陪著患者們在院子裏“自由活動”。

“書!書!”

“還有刊物!還有刊物!”

頃刻,我拎去的三大塑料袋書刊,被一搶而空。

患者們如獲至寶,護士們也當仁不讓。

醫院有電視,有報。

看來,對於那些精神病患者們,日常僅僅有電視有報反而不夠了。他們見了書見了刊眼睛都閃亮起來了。而在醫院的外麵,在我們許多正常人的生活中,恰恰的,似乎僅僅有電視有報就足夠了。而且,我們許多正常人的文化程度,普遍是比他們高的。他們中僅有一名碩士生。還有一名進了大學校門沒一年就病了的,我的哥哥。

我當時呆愣在那兒了。

因為決定帶書刊去之前,我是猶豫再三的。怕怎麼帶去怎麼帶回來。精神病人還有閱讀的願望嗎?事實證明他們不但有,竟那麼強烈!後來我每次去探望哥哥,總要拎上些書刊。後來我每次離開時,哥哥總要叮囑:“下次再多帶些來!”我問:“不夠傳閱的嗎?”哥哥說:“那哪夠!一拿在自己手裏,都舍不得再給別人看了。你一定要再多帶些來!”

患者們,往往也會聚在窗口門口朝我喊:“謝謝你!”

“下次再多帶些來!”

那時我的眼眶總是會有些濕,因他們的閱讀願望,因書和刊在精神病院這一種地方的意義。

我帶去的書刊,預先又是經過我反複篩選的,因為他們是精神病患者。內容往往會引起許多正常人興趣的書刊,如渲染性的、色情的、暴力的、展覽人性醜惡及扭曲程度的、誤導人偏激看待人生和社會的,我絕不帶去。

我帶給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皆是連家長們都可以百分之百放心地給少男少女們看的書和刊。而且,據我想來,連少男少女們也許都不太會有興趣看。

正是那樣的一些經過我這個正常的人嚴格篩選的書和刊,對於那些精神病患者,成為高級的精神食糧。而這樣的一切書和刊,尤其刊,一過期,送誰誰也不要。所以我從前每打了捆,送給傳達室朱師傅去賣。

我這個正常之人在我們正常人們的正常社會,曾因那些書和刊的下場多麼地惋惜啊!

現在,我終於為它們在精神病院這一種地方,安排了一種備受歡迎的好命運。

我又是多麼地高興啊!

由精神病院,我進而聯想到了監獄。或者在監獄,對於囚犯們,它們也會備受歡迎吧!書和刊以及其中的作品文章,在被閱讀之時,也會帶給囚犯們平靜的時光,也會撫慰一下他們的心靈,陶冶一下他們的性情吧?

誰能向我解釋一下,精神病患者們竟比我們精神病院外的精神正常的人們,更加喜歡閱讀這一件事情——因而證明他們當然是精神病患者,亦或證明他們的精神在這一點上與我們精神正常的人們差不多地正常?

阿門,喜歡閱讀的精神病患者們啊,我是多麼地喜歡你們!

也許,因為我反而與你們在精神上更其相似著?……